无善无恶(第2/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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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晚上,弟子们侍坐在天泉桥上,钱、王二人各举请正。王阳明是这样来评价两位弟子的论辩的:

我今将行,正要你们来讲破此意。二君之见正好相资为用,不可各执一边。我这里接人原有此二种。利根之人直从本源上悟入。人心本体原是明莹无滞的,原是个未发之中。利根之人一悟本体,即是功夫,人己内外,一齐俱透了。其次不免有习心在,本体受蔽,故且教在意念上实落为善去恶。功夫熟后,渣滓去得尽时,本体亦明尽了。汝中之见,是我这里接利根人的;德洪之见,是我这里为其次立法的。二君相取为用,则中人上下皆可引入于道。若各执一边,眼前便有失人,便于道体各有未尽。[35]

就阳明“四句教”的复杂深微而言,钱德洪的立场无疑是最为稳妥的。既认识到心体“无善无恶”的至善,同时也能看到世人因受积习的熏染,必须通过格致诚正的功夫,方能达于心体澄明、不拘于物的至善之境。此所谓刻鹄不成尚类 也。在王阳明眼中,德洪也不见得就是下根或钝根之人,他只是说,德洪对于“四句教”的见解,可以为其次(下根人)立法。“利根之人,世亦难遇,本体功夫,一悟尽透”[36];但倘若是下根之人,不在良知上实用为善去恶的功夫,“只去悬空想个本体,一切事为俱不着实,不过养成一个虚寂”[37]。此所谓画虎不成反类犬也。

阳明的“四句教”,以“无善无恶”与“有善有恶”相资为用,彻上彻下,有经有权,既温柔敦厚,又勇猛刚毅。不过,对“利根之人”而言,王阳明立足于无善无恶、心体澄明的立场,从未有丝毫动摇和退让。他甚至认为“无善无恶”其实也根植于程朱理学的内部,只不过程朱没有说破,不敢承当而已。他们的顾虑,与阳明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同。而阳明选择这样一个时机将此意说透,所谓天机当泄、不容复秘者,从现实社会层面上来看,亦有它的“不容已”之处。

这里需要说明的是,关于“天泉证道”的始末及细节,《传习录》、钱德洪主撰的《阳明先生年谱》以及《王龙溪全集》中王畿门人辑录的《天泉证道记》都有记述。三种文献或有差异,在某些问题上甚至说法不一。陈来先生在《有无之境》一书中对此有详细的比较论述,读者可以参看。[38]

此前所讨论的“花间草”一节中,阳明表达了花与草之间善恶的相对性,也就是说,善与恶,不过是在特定场合的文化规定而已,花和草的生意并无善恶之分。而 “无善无恶心之体”所关注的问题,“与伦理的善恶无关,根本上是强调心所本来具有的无滞性”[39]。因此,阳明的无善无恶论,“不是否定伦理的善恶之分,它所讨论的是一个与社会道德伦理不同面向(dimension)的问题,指心本来具有纯粹的无执著性,指心的这种对任何东西都不执著的本然状态是人实现理想的自在境界的内在根据”[40]

随着明代商业经济的繁荣与社会矛盾的日益尖锐,特别是社会日渐功利化的趋势,程朱所谓“圣人万善皆备,有一毫之失,此不足为圣人”[41]的僵化道德观与善恶观,显然已经无法适应当时的情势。善恶的直接对立、传统的善恶之分应对现实社会秩序的无力,当然不只是王阳明一个人看到了。同时代的很多人,甚至包括王阳明的论敌也不同程度地观察到了这一点。比如说,如何评价因社会商业发展而带来的功利性,如何评价欲望、尤其是情欲,如何应对商人崛起和阶层流动,都是那个时代出现的新课题。万历年代担任首辅(相当于宰相)的政治家张居正,曾明确地表述过这样一个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