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空虚的迷惑 后共产主义时代,他们立刻变成了另一种人

柳德米拉·马利克娃,技术员,四十七岁

女儿的故事

那个时代,所有人生活都一样糟

你熟悉莫斯科吗?昆采夫斯基区……我们就住在那里的一个五层楼上,是一套三居室的公寓,我们和外婆团聚时就搬过去了。外公去世后,外婆独自住了很长时间,眼见她的身体越来越弱,我们决定搬过去,全家人生活在一起。对此我很高兴,我爱外婆。我和她一起去滑雪、下棋。外婆真棒!爸爸……还有爸爸,但是爸爸和我们一起的时间总是很短。他很任性,在家里和哥们儿一起大喝特喝,妈妈就赶他出去……他在封闭的军工厂工作。在我的记忆里,小时候爸爸会在周末给我们买来礼物,糖果、水果,他总是想弄来最大的鸭梨和苹果给我一个惊喜:“闭上你的眼睛,尤列奇卡。好了,睁开吧!”爸爸笑得真好看,直到有一天,他失踪了……离开我们之后,他和一个女人同居了,那人是我母亲的朋友。后来她也受够了他酗酒,把他赶走了。我不知道他是否还活着,但如果他还活着,他应该会来找我……

在我十四岁之前,家里人生活得很开心。那是改革之前,生活很正常。直到资本主义开始,电视上大谈“市场化”。对于这一切,大家都不太明白,但也没有人解释。一切都是从人们可以痛骂列宁、斯大林开始的。年轻人咒骂,老年人沉默。如果听到有人骂苏联共产党,他们就从无轨电车上下去。我们学校一个年轻的数学老师反对共产党,而另一个年长的历史老师则支持共产党。外婆在家里说:“现在是投机倒把的人取代了共产党。”妈妈不同意这个看法:“不是的,”她说,“我们将拥有一个公平美好的社会。”她经常去参加集会,兴奋地向我们转述叶利钦的讲话。但是我们的外婆没有被她说服:“把社会主义拿去换了香蕉,换了口香糖……”她们一大早就开始争论,直到妈妈出门上班,晚上下班回来又会继续争。电视里一出现叶利钦,妈妈就立刻坐到椅子上去看:“一个伟人啊!”外婆就不断地画十字:“罪人啊,上帝宽恕他吧。”她从骨子里就是一个共产主义者,所以她投票给久加诺夫[1]。

后来每个人都去教堂,外婆也跟着去,开始画十字、吃斋,但她只信共产主义……(沉默)外婆喜欢给我讲战争的故事。那年她十七岁,主动申请上前线,在那里她和外公坠入爱河。她梦想做一个电话接线员,但她参加的那个部队需要一个炊事员,于是她就当了一名炊事员。我外公也是炊事员。他们一同在医院里照顾伤员。伤员们会疯狂地尖叫:“冲啊!冲啊!前进!”她给我讲了很多故事,可惜的是,我只记得一些片段……护士总是备着漂白粉,药片和药粉用完的时候,她们就用漂白粉做成药丸哄骗伤员们,免得伤员们骂人,用拐杖打她们……那个时候没有电视,谁都没见过斯大林,但所有人都盼望看到斯大林。我外婆也是一样,直到去世,她都很崇拜斯大林:“如果没有斯大林,我们就得去给德国人舔屁股。”她还说粗话呢。妈妈就不喜欢斯大林,她叫他“小人”和“凶手”……如果说我对这个问题很有思考,那是骗人话。我的生活,就是想着快乐,还有初恋……

妈妈是地球物理研究所的一名技术员。我们的关系就和朋友一样,我会和她分享自己所有的秘密,即使是别的孩子不会和母亲讲的事情,我也会和妈妈讲。在我眼里,她不是一个成年人,而像是一个大姐姐。她喜欢读书,喜欢音乐,喜欢这样子生活。外婆才是我们家的“领导”……妈妈回忆说,我小时候非常听话,她从来不需要哄我,劝我。真的,我爱妈妈……我喜欢自己长得像她,而且越来越像,几乎就是一模一样。我喜欢这样……(沉默)我们并不富裕,但是生活不错。周围全是像我们这样的人。妈妈的朋友来了,大家就一起聊天、唱歌,很开心。我从小就会唱奥库扎瓦的歌:“一个士兵生活在世界上/美丽而勇敢/但他是一个孩子的玩具/其实是纸做的士兵……”外婆会烤好美味的饼子,端到桌子上。很多男人追求妈妈,他们都给她送花,给我买冰激凌,甚至有一次她问我:“我能结婚吗?”我当然不反对,因为我妈妈那么漂亮,我不愿意她孤独一人,我希望有一个幸福的母亲。她在街上总是引人注目,引来一个又一个男人回头。“他们这是干啥啊?”我小时候总要问。“我们走!加油!”妈妈笑了,笑得很不寻常。真的,我们过得很好。后来我一个人回到我们住过的街道上,看着我们旧房子的窗户。有一次我忍不住就去按了门铃,那里已经住着一个格鲁吉亚家庭。我猜他们以为我是乞丐,想给我一点儿钱和食物。我哭着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