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启示录的慰藉 杀人者自称替天行道的时代

奥尔加·В,测量师,二十四岁

早晨,我跪在地上向上帝祷告:“主啊!我准备好了!现在我想去死!”虽然那是早上,是一天的开始。

死亡,这是一种强烈的愿望!我来到海边,坐在沙滩上,说服自己,没有必要害怕死亡。死,是一种自由……海浪翻滚,阵阵拍岸。夜幕降临,晨光又至。第一次我怎么都下不了决心。来来回回,辗转不安。我听到了自己内心的声音:“主啊,我爱你!主……”我还用阿布哈兹语向上帝祷告……身边的世界色彩鲜艳,鸟语花香,但是我就是想要死。

我是俄罗斯人,出生在阿布哈兹,在那里生活了很长时间。我在苏呼米[1]生活到二十二岁,直到1992年……直到战争开始。阿布哈兹俗语说:如果水都燃烧起来,你又怎么把它扑灭?他们也是这样谈战争的……人们本来都是乘同一辆公车,上同一所学校,读同一本书,住同一个国家,用同一种语言学习——就是俄语。可是现在人们互相残杀:邻居杀邻居,同学杀同学,哥哥杀妹妹!这里到处都是战斗,街坊邻里的战斗……多久了?大概一年前,或者两年前……我们还像兄弟般生活在一起,都是共青团员和共产党员。我在学校写的作文,题目是“永远的兄弟情谊”“牢不可破的联盟”……但是现在杀人了!这不是英雄主义,甚至都不是一般的犯罪……而是恐怖!我亲眼所见,我不理解,我不明白……我来和您说说阿布哈兹吧,我很爱它……(停止)现在仍然很喜欢它,爱它……每个阿布哈兹家庭的墙上都挂着一把匕首。家里有男孩出生时,亲戚们都送去匕首和黄金。匕首旁边挂着饮酒的牛角,阿布哈兹人用牛角当作杯子喝酒,不喝完里面的酒,牛角就不能放到桌子上。阿布哈兹人一辈子花在餐桌旁招待客人的时间长得无法计算,因为他们只有喝酒才快乐。然而当他杀人的时候又如何计算时间?怎么会这样?所以现在我对死亡想得很多很多。

(她的声音转为低语)第二次,我没有退路了……我把自己关在浴室里,手脚的指甲全都脱落下来,血淋淋的……我刮墙壁,挖墙壁,抠成粉末,但在最后一刻还是想活下去。绳子断了,我最后还是活了下来,我还能摸到自己。但那个幽灵还在:我仍然不能停止去想它,就是死亡。

我十六岁那年,爸爸去世,从那时起我就痛恨葬礼,厌恶哀乐……我不明白为什么人们要演出这种剧目。我坐在棺材边,那时我已经明白这不是我爸爸了,我爸爸不在了。这只是一具冰冷的身体,一个躯壳。一连九天我都在做同一个梦:有人在叫我,一直叫我过去……但我不知道该往哪儿去,要去找谁。我开始想要找自己的亲人……很多亲戚我从没见过也从不认识,他们在我出生之前就已经死了。但是我突然看到了我的奶奶,奶奶早就死了,我们甚至连她的照片都没有留下,但我在梦里认出了她。他们在那边全都是不同的样子……好像存在,又好像不存在,他们好像不用任何东西遮蔽身体,我们身上都有衣物,他们却没有任何遮挡。后来,我又看到了爸爸,他还是那么开心,还是像在人间我很熟悉的那个样子。其他人也都一样,我好像都认识他们,但又忘了。死去,只是一个开始,是某种新的开始,我们只是不知道那是什么……我想啊想啊。我想冲出囚牢,我想逃跑,想躲藏起来。最近,在早上对着镜子跳舞时,我看到自己还很美丽,还很年轻!我将会快乐!我还要去爱!

我看到的第一……是个漂亮的俄罗斯小伙,罕见的帅气!用阿布哈兹人的话说,这样的人是“种子男人”。他的跑鞋和军装上蒙着薄薄的一层土。第二天,有人把他的跑鞋拿走了。他就这样被杀死了……那里还会发生什么?这片土地到底怎么了?就在我们脚下,我们脚踩的这片土地……不管是地下还是空中,空中又弥漫着什么?那是夏天,大海在咆哮,和蝉鸣呼应。妈妈把我推进了一家商店,而那个人被打死了。街上的卡车上都有武器,分发机关枪就像分发面包一样。我看到了难民,人们指给我看难民是什么样子的。那是个我已经遗忘的单词,我只是从书本上见到过。难民很多很多:有坐汽车的,有坐拖拉机的,也有步行的。(沉默)要不咱们谈点儿别的?比如电影……我爱看电影,但只喜欢西方电影。为什么?因为西方影片不会让我想起我们自己的生活。在那里我可以随心所欲地遐想……想象自己是另外一副面孔,因为我已经厌倦了自己的脸。还有我的身体,连手臂我也受够了……我不满意自己的身体,我被它束缚着。其实我已经不同了,我一直在变化,但我的身体却一成不变……我倾听自己说话,我思考自己不能说出来的话语,因为我也不知道这些话语的含义,因为我愚蠢得只爱面包和黄油……还因为我还没有恋爱过,没有生过孩子。我在说,但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说,这些话是从哪儿钻到我的身体里来的。又看到了一个遇害者,是个年轻的格鲁吉亚人。他躺在公园里。那个地方正好有沙子,他就躺在沙子里,躺在那里瞧着所有人……没人把他运走,也没人在那儿逗留。我看到他了,我明白我应该逃开,我必须跑掉……逃到哪里呢?我跑进一家教堂,里面空无一人。我跪下来为所有人祈祷。那时我还不知道如何祷告,还没有学会和主说话……(她拿起一个小包,里面有药片)我不能,不能激动!这一切之后我病倒了,有人介绍我去看心理医生。有时我走在大街上,突然就想大哭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