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启示录的慰藉 街上的噪声和厨房里的谈话(1991—2001)

傻小子伊万和金鱼的故事

——你问我明白什么?我明白一个时代的主人公很少会是另一个时代的主人公,除了傻小子伊万和艾米丽这些俄罗斯童话中最招人喜欢的主人公之外。我们的童话故事,讲的都是人的运气和那一刻的成功,等待奇迹出现,一切危难都烟消云散。躺在炉灶边,心想事就成。炉灶自己就能烤出大饼,一条小金鱼能满足你所有欲望。要这要那,要啥有啥。我想要美丽的公主!我想要住在一个王国里!河里流着的是牛奶,岸上淌着的是蜂蜜。我们天生都是梦想家,但精神却是疲惫而痛苦的。事情很难做,因为力量远远不够,事业停滞不前。神秘的俄罗斯灵魂,人人都试图了解它……大家都读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灵魂的后面又是什么?我们的灵魂后面,还是只有灵魂?我们喜欢在厨房里高谈阔论,或者读书思考。我们的主要职业是读者和观众。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总是感觉到俄罗斯的特殊性和排他性,虽然对此没有任何根据,除了拥有石油和天然气之外。一方面,这阻碍了生活的变化;另一方面,又产生了某种莫名的理性。始终悬而未决的问题是:俄罗斯究竟可以做些什么,才能向世界展示自己的出色和与众不同。我们是上帝的选民,俄罗斯之路是独一无二的。很多时候,我们有很多奥勃洛摩夫——而不是希托尔兹[1],他们就这样整天躺在沙发上等待奇迹出现。灵活能动的希托尔兹倒是受到我们鄙视,因为他们减少了人民最喜欢的桦树林和樱花园,他们要在那里建立小工厂赚钱。对我们而言,希托尔兹这类人太陌生……

——俄罗斯厨房……十分简陋的“赫鲁晓夫”小厨房,九到十二平方米(那算是幸福的!),隔壁就是不隔音的厕所。苏联式的房型设计就是这样。窗边上摆着旧沙拉罐子里栽种的小葱和栽在花盆里的芦荟。我们的厨房,不仅仅是做饭的地方,也是饭厅和客厅,还是办公室和演讲坛,是可以进行集体心理辅导的地方。在十九世纪,全部俄罗斯文化都存在于贵族的庄园里,到了二十世纪就产生于厨房了。改革思想也是从厨房出来的。所有“六十年代精英群”[2]的生活方式,都是“厨房”生活方式。感谢赫鲁晓夫!正是在他的领导下,人们才走出公共宿舍,转入私人厨房,在那里可以臭骂政府,重要的是不再害怕,因为在厨房里大家都是自己人。在厨房里产生出各种思想,天马行空的规划,胡扯政治笑话……那时候的政治幽默真是遍地开花!例如:“共产主义者是读马克思的人,反共产主义者是懂马克思的人。”我们都是在厨房里长大的,还有我们的孩子们,他们和我们一起听加利奇[3]和奥库扎瓦[4],熟知维索茨基[5]。我们偷偷听BBC(英国广播公司),什么话题都敢聊:尖刻的抨击,生活的意义,普世的幸福。我还记得一件有趣的事,那天我们坐在厨房里,一直聊到午夜,我们的女儿,当时她十二岁,就在一个小沙发上睡着了。我们畅所欲言大声争吵,女儿在睡梦中也不断喊叫:“不要再谈政治啦!总是索尔仁尼琴、萨哈罗夫……斯大林……”(笑)

没完没了地续茶,一杯接一杯的咖啡,还有伏特加。七十年代我们喝的是古巴朗姆酒。那时候所有的人都迷恋菲德尔·卡斯特罗,向往古巴革命!还有切·格瓦拉式的贝雷帽,好莱坞明星般的帅哥!唠叨无休无止,恐惧无处不在,担心有人在窃听我们,甚至隐约感觉正在被窃听。交谈中一定会有人打趣地望望吊灯或者墙上的插座问道:“您还在听吗?少校同志!”既有冒险的感觉,又有游戏的意味……我们甚至从这种虚假生活中获得了快感。只有极少数人敢于公开与当局作对,大多数人不过是“厨房里的持不同政见者”,在口袋里竖起中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