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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迎的人群从来没有见过像他这样的怪人,既然他这么冷淡,大家也就散了。人们注意到他那张脸像个牛脸,苍白的头发剃得光光的,而且他没有嘴唇,只有一个横开的口子,也不像是从娘胎里带来的,而像是后来被人猛砍一刀才割开的。那天下午,大家都觉得他像什么人,天亮以前,终于搞清楚他是谁了。大家记得,当马孔多还是一个人们避难的荒村的时候,见着过他。那时候,他赤裸着身子,却穿着鞋,戴着帽子,手里常拿着弹弓和石子。上岁数的人想起来了,他在“八五”内战中作过战,十七岁就当了上校,为人坚忍不拔,脾气执拗,是个反政府派。只是后来在马孔多再没听说过他的事,直到今天,他才回来担任教区神父的职务。谁也记不得他的教名了。相反,大多数上年纪的人都记得,由于他任性、不服管教,他妈妈给他起了个诨名,也就是后来在战争中战友们都熟悉的那个名字。大家都管他叫“小狗”,直到他去世,马孔多的人们一直这样叫他:

“小狗,小狗崽子。”

因此,在“小狗”来到马孔多的同一天,几乎同一时辰,大夫也来到我们家。他是从大道上来的。当时没有人料到他会来。他姓什么,叫什么,是干什么的,谁也不知道。而神父呢,是从小道来的,可镇上的人都跑到大道上去迎候他了。

欢迎仪式一完,我就回到家里。我们刚刚围着桌子坐下来——比平常稍微晚一点儿——梅梅走了过来,对我说:“上校,上校,办公室里有个外乡人要见您。”我说:“那请他过来吧。”梅梅说:“他在办公室里,说急着要见您。”阿黛莱达正在给伊莎贝尔(那时她还不到五岁)喂汤,她丢下孩子,过去招呼客人。不大一会儿,她回来了,显得忧心忡忡。

“他在办公室里踱圈子哪。”她说。

我瞧着她从灯后面走过来。接着,她又给伊莎贝尔喂汤去了。“你应该把他请进来。”我一边吃饭一边说。她说:“我是打算请他进来。我到办公室的时候,他正在踱圈子。我说,‘下午好。’可他却闷声不响地看着架子上那个跳舞娃娃。我刚要再说一声‘下午好’,他就给跳舞娃娃上了弦,放在了写字台上,开始看她跳舞。我又对他说了一遍‘下午好’,不知道是不是音乐声太大了,他还是没听见。我站在那张写字台的对面,而他也靠着写字台,正瞅着那只跳得起劲的娃娃呢。”阿黛莱达继续给伊莎贝尔喂汤。我说:“他大概是对那个玩意儿有兴趣吧。”她一边给伊莎贝尔喂汤,一边说:“他在办公室里踱圈子,后来一看见那个娃娃,就把她拿下来,似乎他早就知道那是干什么使的,而且知道怎么摆弄。我第一次对他说‘下午好’的时候,他正在上发条,音乐还没响。他把娃娃搁在写字台上,瞪着眼睛瞧,脸上没有一丝笑容。看起来,他对舞蹈没有什么兴趣,倒是对那套机械装置满起劲儿的。”

我这里几乎每天都有客人来,谁也不预先打个招呼,熟人把牲口往马厩里一拴,大大咧咧地走进来,都挺随便,他们知道我们家的餐桌上历来都给客人留着空位子。我对阿黛莱达说:“大概是给我捎口信的吧,要不就是带东西来的。”她说:“不管怎么说,反正他的举动怪里怪气的。他瞅着娃娃,一直看到弦松了。那时候,我站在写字台跟前,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我心里明白,只要音乐还在响,他是不会搭理我的。后来,娃娃和平时弦走完了一样蹦了一下,他还是站在那儿,身体前倾向写字台,好奇地看着。之后,他看了看我,我这才明白原来他知道我在办公室里。不过,他一心想知道娃娃究竟能跳多久,没工夫搭理我。这一回,我不想再对他说‘下午好’了。他朝我看的时候,我只是笑了笑。我看见他的眼睛很大,一对黄眼珠子上下打量着人。我冲他一笑,而他还是绷着脸,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说,‘上校呢?我找的是上校。’他说起话来瓮声瓮气的,好像是闭着嘴讲话,简直像个口技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