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孩子,我的故乡(第4/25页)

而我的盼头居然来得比想像的还快,1981年的夏天,不期然接到了儿子的一封短短的信,我高兴得发狂。现在我想不起那封信具体都说了些什么,总之是问我好,并且说他也很好,现在在一家饭店里当服务员,只是经济紧张,希望我能寄些钱去。尺牍之中,我仿佛听见了小成抱着我的腿哭喊的回声,那声音唤起我深埋多年的亲子之爱。当天我就写了一封长长的回信,并且把我存在银行的全部美元取出来,一块寄到日本,托浅沼先生给儿子寄去。敏芳,也许只有你才能体会我当时的兴奋,我总算能够尽一点人父之责了,我是个父亲啊!

从那天起我戒了酒。五个月之后,小成又来信了,还是那么短,问候之外还是要我再寄些钱去。我又寄了,并且又写了一封长长的信,依依山水之恋,拳拳父子之情,字里行间,意犹未尽。我日日夜夜等着他的回音,希望他别那么匆忙,别那么简短,我盼着他能耐心地和我这个孤身在外的老父亲叙叙家常啊!

我等了整整一年,神不守舍的一年。

论人之常情,儿子不会这么久不理我,我预感到出了什么事。

我从来鄙薄巫道,那时居然也去找了个测字先生,拈了一个“欢”字,测字先生凝神作状地参悟了半天,大摇其头说:“‘欢’,附半个‘难’字,非佳象,怕多少要有些难过的关节了。”见我不语,又说:“也非一难到底,后继者‘欠’也,附‘迁’音。”他啰啰唆唆玄而又玄地做了一通近乎忏语的发挥,意思是:我这一辈子,迁,主遇难呈祥。

测字,本是方士糊口延命之所为,几乎是骗钱的行径,但既听了,就忍不住瞎琢磨,琢磨,就多少有些不安——为什么偏偏就拈了这么个字呢,大非吉兆。

果然,一天中午忽然有几个警察到樱楼来,要我去警署说话,不许我多问,也不许我回家,粗暴地要带我走。那时我突然想起三十几年前在同仁堂门口被几个警察绑架的一幕,于是说死也不肯走。可那些警察威胁说这是依法传讯,如果我拒传事情就更麻烦,樱楼的伙计们也纷纷劝我不要吃眼前亏,先去了再说。我当时真想,如果小成在,如果他还能紧紧抱住我的腿,那我就是死,也不会跟他们走的。可我是一个人,从肉体到精神都是孤单单的一个人,我就是真的回不来了,人们无非茶余饭后做个谈资,没人会像你,我的妻;像小成,我的儿,那样悲痛洒泪!没有人会!

他们把我带到台北景美警察分局,说是传讯,可往地下屋里一关三天不闻不问。我惦念我的鸽子,想着谁会去给它喂食喂水……

到了第四天,他们像是才想起来似的,把我叫去问话,问话的是个麻子,他拿出一封信给我看。

“知道是谁写的吗?”

这当然是明知故问,那正是小成的来信,短短的,不知写了些什么。

“是我儿子的信。”

“你儿子是共党的什么干部?”

“他不是干部,是饭店的侍者。”

“你还想赖?”警察老练而邪恶地笑着,“你看看这张信纸吧,认识共党的简体字吗?”

信纸上方,红字函头:北京万宁宾馆革命委员会。

“革命委员会是干什么的你当然晓得喽,是共党现行的政权机关,你儿子能够使用这种信纸,不是干部是什么?”

我说不上话,只用眼睛狠狠盯着那张麻脸,那脸上集中了人类最专横、最败坏、最愚昧的表情,我憎恨这脸!

到现在我也没有闹懂那革命委员会是怎么回事,二勇后来对我说过,七十年代前后,大陆上连托儿所、养老院,连卖酱油、烙大饼的小铺小店,都有革命委员会。可这种满天盖地到处都是的东西却构成了莫须有的罪名,使我身陷囹圄。警察们三天两头逼审我,用种种不人道的手段对待我,要我招供所谓“通共”的内幕,并且恫吓说要送我到火烧岛去。[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