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荡北京(第3/4页)

历史长当然好,民族可以自豪,可以冲淡眼下很多问题。北京的悠久历史中,最夸张的是周口店北京猿人。五十多万年前的旧石器时代遗址啊,意义重大。几乎所有的新物种都产生于非洲,比如埃博拉病毒和艾滋病。西方学术界认为,除了中国,所有其它原始人类都起源于非洲。这种认可极为难得,河南偃师二里头郑州二里岗都挖了那么多年,西方还是一直不承认夏朝的存在,更不要说三皇五帝,在他们眼里,中华文明凑不到5000年。唯一的一个北京人头盖骨后来在协和医院神秘地消失,一定是日本人干的,仿佛六十年代的人没有学好任何一门功课,都是四人帮害的。之后好像又找到一些碎骨和牙齿,据见过那个丢了的头盖骨的专家说,一定是同一批人身上的,证据确凿。六十年代美国登上月球也一定是真的。我做肿瘤研究的时候,也偶尔听说同道做出了非常喜人的科研成果,然后传出动物模型意外跑失或者被游荡的民工杀了吃了,所以需要追加科研经费,重新培养兔子和老鼠,这些应该也是真的。

已经死了的或者快要死了的历史集中起来,活在博物馆。人家送我一本北京博物馆套票,80元,可以逛上百个博物馆。我心里流淌着口水,幻想着有时间休个无比悠长的假期,和懂明清家具的老大逛紫檀博物馆,和懂书画的老大逛故宫博物院,和懂青铜瓷器玉器的老大逛国家博物馆。一个上海人问,总说北京有文化,这些博物馆,多数北京人连名字都不知道,别说去过了,你一辈子也不一定都会去一遍。我说道理很简单,最奢侈的不是实际享受了多少,而是有享受的权力和自由,所以手机才具备摄像和看电影的功能,所以中年男人才会羡慕皇帝的三宫六院。

我想,就像一把茶壶,茶叶在茶壶里泡过一段时间,即使茶水被喝光了,即使茶叶被倒出来,茶气还是在的。北京是个大茶壶。太多有权的有钱的有性情的人像茶叶似的在北京泡过,即使权没了钱没了性情被耗没了,即使人死了,但是人气还在,仿佛茶气。鬼是没有重量的,我想,死人的人气也不会很沉吧,沙尘暴一样,几十年、几百年、几千年,飘浮在这座城市上空。复杂丰富的城市里,活人也变成鬼,熟悉过的老大,喜欢过的姑娘,我对他们的记忆如同可吸入颗粒物,天空灰蒙蒙的,载我的出租车开过华威桥,一个恍惚,我听见一个老大的声音:仔细看看这个白玉鸡心珮,拉丝对不对,游丝纹对不对,是西汉的还是宋朝仿造的?你再仔细看看。我听见一个女声在唱:晚霞中的红蜻蜓你在哪里啊,少年时候遇见你,那是哪一天?

3.彼何人哉?

判断对于一个城市熟悉程度,我有一个自己的标准。比较熟悉就是我知道这个城市里什么地方有好吃的,我知道什么地方的酒又好又便宜。很熟悉就是城市里最好吃的馆子,老板或者老板娘是我的朋友,喝多了有人送我回家或者去医院。极其熟悉:城市里最好吃的馆子,我去了,老板或者老板娘会自己下厨房,炒菜上桌子,老板和我干第一碗酒或者老板娘看着我夹第一口菜,喝到极高,送进医院,急诊室门口有四个以上的医生弟兄等着看我的熊样。

如果这样分类,我极其熟悉的城市,只有北京。

一个上海人较真,在上海成为经济首都之后,说,有了经济实力才能谈得上文化,问,北京是文化首都,凭什么。如果逛一下北京的夜店,听听聊天,了解一下夜店里的人,就很容易明白。北京集中了全中国50%以上顶尖的文学家、画家、雕塑家、音乐家、歌手、地下乐队、演员、摄影师、建筑设计师,走进一个这些人常聚集的去处,随便就看到一个横断面,有的已经成名了,有的还在混,成名的,不一定有才气,但是的确努力,在混的,有的才气浓重,在眼睛里忽明忽暗缭绕盘旋。我看着那些刚出道的才情浓重的人,我知道这些人中,必定有一部分会在某种程度上不朽,尽管这些人现在可能还汗味浓重鼻毛悠长,还没找到合适的表达方法,还没用过信用卡还不会说纯正的普通话,就像我在斯坦佛大学的棕榈大街上,听那些话都说不利落的毛头小伙子聊他们的创业计划,什么血管生长素抑制因子治疗肿瘤,什么DNA芯片,我知道这些人早晚会创造出下一个辉瑞和惠普。在北京的一个桑拿天里,我蹭票在工体听了许巍的第一个个人演唱会,他唱到三分之一的时候嗓子就劈了,声音锉刀一样割耳朵,唱到最后,他终于撑不住,哭了,他一定想起他来到北京城这十几年,多少人没有混出来啊。坐我前排一个女孩,浑身打了无数的洞,穿了无数的金属环,挥舞着荧光棒,喊,许巍,我爱你。我心里想,又一个小混混,混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