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民窟的故事(一)(第2/6页)

一般来说,我不在一家住得太久,免得他们将我当作了家里的成员。不过只要我一出现,他们就注意到了我。他们将剩饭放在灶台上,我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就去吃。我对吃饭这事总是很羞愧,同家鼠相比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我轻轻地吃,尽量不弄出声音来,其实我吃得还是很贪婪的,连碟子都舔得干干净净。关于吃,无论哪一家都决不亏待我。他们吃什么就给我留什么,当然都是他们吃剩的那些。他们将我看作一个什么东西呢?我很少听到人们议论我,他们只用短句来表达对我的感觉:“来了吗?”“来了。”“吃了吗?”“还真吃得干干净净!”他们对于我是非常有感觉的,可他们决不愿意说出来,黑屋子里的简短交谈在我听来就如响起惊雷。我从地上跳到灶台上还是要费很大的力气的,他们注意到了,于是搬一张矮凳放到灶边。他们这么体谅我反倒成了我的思想包袱。我可不愿同他们搞得太密切。我尤其不愿意参加他们的家庭骚乱,我指的是夜半时分孩子们引发的那种骚乱。孩子们到底是被什么样的恶魔吓着了呢?对他们来说,家里是隐藏恶魔的地方吗?他们跑出去后就感到安全了吗?那种时候,母亲站在敞开的门口反复念叨:“回来啊,宝贝,你能跑到哪里去?”那些母亲的腿子都在发抖,她们醒了吗?

曾经有好多次,我爬上那个台阶,想离开这个浑浑噩噩之地。太阳照射着,我背上的嫩皮都要开裂了。在大马路上,我居然没有影子,唉!我在柏油路上走呀,走呀,我口干舌燥,只想找个黑黑的地方歇息一下,喝口水。这城里哪里有黑地方呢?房子的外墙全是玻璃,屋顶是某种金属,太阳光照在上面就像燃起了大火。那些个屋子啊,里面都有人在无声无息地走动,他们虽然穿了某种像是衣服的布片,我却可以看见他们里面的内脏和骨骼。我推开一张玻璃门进去,立刻就感到走进了一个大火炉,涌动的热浪将我体内的液体都要蒸发光了。我慌忙回头往外跑,这时我就撞上了他——那只家鼠。家鼠警惕地把着门,剑拔弩张的样子。他的皮毛油光发亮,眼睛炯炯有神,他似乎是专为这所玻璃房子而生。我记起来他是如何啃老爷爷的脚后跟的,就不敢同他正面交锋了。我装作没事一样走开去。可是我心里怎么没事呢?我全身的皮肤都要脱落了啊。我听到许许多多回声在这个大厅里响起,震得我的头发晕。我鼓起最后一点勇气抬头一望,啊,我看见了……我看见了那个梦,那个梦在夜里是躲在所有其他梦后面的。我就哭起来了。可我的两只小眼干干的,没泪。我快死了吗?大厅里不断有人走过来走过去,都是那些透明的家伙。他们有时也擦过我身边,我闻到干爽芬芳的气息,感觉到这些人身上完全就没有液体,所以对他们来说也不存在被蒸干的问题。而我却很臭。尽管快死了,身上的臭气仍然一阵一阵地传到鼻孔里来。这时我听到门响,原来是家鼠将门拉开了,我拼全力撞撞跌跌地跑出去了。家鼠的眼神是多么的鄙夷啊。他又是如何拉开门的呢?以他那么矮小的个子。

到了外面就好多了,虽然被太阳暴晒,温度总算降了好多。有一个侏儒将一支冰棍递给我,我接住,三口两口就吃完了。柏油路和水泥路,路边是火炉一样的玻璃屋,无处可躲。一律穿黑衣的路人匆匆地走过,他们的神情很镇定,也没有谁出汗。差不多可以说,他们的目光里透出寒意呢。又想起玻璃屋里的那些人,那是些不同种类的人,还是人一进到那里头,就变得透明了呢?我想起人们的那个比喻:“贫富两重天。”我要下去了,我在这里没法待。

我埋着头走,撞着了一个路人,那人被我绊倒了,是慢慢倒下去的。我看见他朝太阳翻着白眼,口里说:“冷,冷啊……”他赖着不起来,他在想些什么呢?我顾不得观察他了,我必须赶路,不然就会像他一样倒下。那人在我的身后喊道:“你这个丑八怪!”我丑吗?我不知道,这可是新鲜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