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里的村庄(第4/7页)

“我这个小区是‘都市里的村庄’嘛。小鱼儿啊,蝌蚪啊,到处都是,也有蚂蟥和血吸虫。我们早就习惯了。”

自来水发浑,还有泥腥的味道,难道这水不是来自水厂,却是来自乡下的水沟?真是一个奇怪的小区。我记起我早上进来时,小区里一个人都没有,似乎是,人人都待在自己家里。从十多年前开始,娄伯就不愿同人们来往了,他如愿地搬到这里,同我们大家隔离起来。然而我发现这些年里,他同我们的关系仍然是很密切的。我拿不出证据证明这一点,但这个房间里的氛围、种种奇怪的现象,无不向我提示着娄伯对我们的关注。也许这种关注不那么令人愉快,有时还有种阴森的意味,可我无法否认它的存在。我此刻观察着他熟练地烧菜的样子,脑海里出现的却是多年前地上的那双解放牌胶鞋。我得出一个吓人的结论:娄伯无处不在!

我洗好了菜,娄伯叫我坐下来休息。我刚一落座,就听到了楼梯间的脚步。原来那侄儿还没走啊。

“是谁在那里上楼?”我问。

“还能是谁,你都认识的嘛,不信你去看看。总是这样,他们都想来我这里,可又没有勇气。你算是一个有勇气的吧。刺猬啊,你去门口看看吧。”

我再次来到楼梯口,这时右边的电梯正好下去了,也许那个人乘电梯走了。不,楼梯那里还有一个人,他是我以前的同学,常来玩扑克牌的那一个,我们很久没来往了。他有点慌张,连忙快步下去了。我有点明白了——大概总有人在这楼梯间上上下下,或许他们是拿不定主意,或许他们是喜爱这项活动。先前听到的那一个一定不是拿不定主意,因为他的脚步声那么镇定。他们是否也会处于悬置的恐怖中?

我们坐下来吃饭时,房门那里出现了一张脸。那是一位农民模样的人,大约三四十岁的粗汉。娄伯说他就是侄儿。我好奇地想将他看个清楚,他却又转身下楼去了。我心里想,这个人并不丑啊,很一般的长相嘛,这种样子的农民到处都可以碰到啊。可是娄伯非要说,他侄儿之所以不进房,是因为“羞愧难当”。我说我一点都不觉得他难看,娄伯就说,他的亲戚用不着别人来觉得他难看还是不难看,他的亲戚有自知之明。这个侄儿,他看着他从小长到大,难道还会弄错吗?

我的脑海里闪过一道光,我鼓起勇气问道:

“那么娄伯您,当年也是因为同样的原因同我们大家疏远的吗?”

娄伯不置可否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这时侄儿又出现在房门那里了,还笑着,露出一口白生生的牙齿。我想过去同他打招呼,他却又跑掉了。我告诉娄伯我早上醒来摸不到自己的脸的事,娄伯认真地听着,不住地点头。不知怎么,在这个看不见周围景色的半空里,我的叙述一下子变得没有把握了。我是在讲一件真事,还是在编造一个故事呢?我一早拖着病腿,爬到这位十几年不见面的娄伯家里来,就是为了向他讲这件事,这应该是千真万确的吧?来小区的途中我还换乘了两路公共汽车呢。娄伯听我说完后,将目光移向空中,干巴巴地说:

“你需要锻炼。”

“怎么锻炼啊?”我着急地问。

“将镜子放在枕头下,每天早上拿出来照,养成习惯就好了。”

“可是我一点都不愿照,您不知道,那种感觉难受死了。”

“那就不要照。”

我没想到娄伯会这样不负责任地回答我。他从前是一位体贴别人的老人,我们大家遇到窝心的事都爱去找他诉苦。他呢,不但仔细倾听,还给我们出主意。

饭吃完了,茶也喝过了,我站起来想告辞,娄伯却将我按在椅子上,说:

“等一会儿有暴雨,你现在出去会淋得一身透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