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里的村庄(第2/7页)

“你想起来了吗?”

我不知道他问的是什么,我说不出话来,身上直冒汗。

娄伯忽然爬上了窗台,骑在窗台上,一条腿在半空里划来划去的。

“你用力咬咬牙就不痛了。从前在湖里,很多鳄鱼来咬我的腿,我一咬牙它们就游开了。我住的这间房和湖是相通的。你想起来了吗?”

当我咬紧牙关时,疼痛果然就减轻了。在这个“湖”里,这个望出去什么都看不清的阁楼房里,我想起了什么?我想起了儿时遗失的那副扑克牌。那是我精心保管的一副牌,上了蜡的上乘货色。那天下午房里有四个人,到底是谁偷了扑克牌?这是个可怕的问题。还有就是,那天下午的暴雨把家里的地板淹了,短时间城里一片白茫茫的,那究竟是雨水还是湖水?

“我看你有点记起来了,对吧?”

娄伯高兴地从窗台上跳下来。他多么矫健,简直像三十岁的人,我回答说我是记起了一件事。不过我不明白他提问的用意。房里更热了,大概因为太阳升高了吧。娄伯轻轻地走到门口,向外看了一看,然后走回来对我说,那个人下去了。他还说他每天过得都很揪心,因为每天都在等他来,他呢,有时来,有时不来,完全没有规律。“他是我乡下的侄儿。”

我看着南边的大玻璃窗,我看到了太阳。太阳像金属薄片切成的圆,白色的圆,没有刺眼的光,孤零零地挂在茫茫的空中。那么,这房内的燥热难道不是来自太阳?我在流汗,我用衣袖擦着脸上的汗,我很想站起来,可是我的腿不争气。再看看娄伯,他说他的日子过得“揪心”,可是他在这个蒸笼里头一点都不感到热,他的脸上也没有汗,他的样子又清新又有活力。

“娄伯,您的这位亲戚,他为什么不进屋来呢?”

“他不能。他太难看了。”

“啊,还有这样的事!”

娄伯又坐到了窗台上,这回是两条腿都在空中晃荡。我看了有点害怕,他却很自如,就好像窗外是湖水,他可以游过去一样。

我仍然可以听得到楼梯上的脚步声,我觉得他那位丑陋的亲戚并没有离开。这样一位丑得不能见人的亲戚,娄伯为什么每天等他?既然他丑得不能见人,娄伯又为什么坚持要我待在屋里同他一块等他?娄伯啊娄伯,十几年不见,他变成一位谜一样的老人了。

我接过他递来的毛巾擦了脸,脑子变得清醒一点了。我使劲一咬牙站了起来,忍住钻心的疼痛走到门口,双手扶住门框。啊,楼梯不见了!我们所在的二十四楼悬在空中,下面什么都没有!电梯房还在对面,可是里面还会有电梯吗?娄伯说话的声音顺着一股风传过来:

“你可不要到处乱看啊。这楼里东西太多了,东看西看把你的眼都看花。你要坐在房里多听一听。”

我一瘸一瘸地退回房里坐下,心里涌出一股伤感的情绪。我不记得有多少年了,我一直想从家里出走,我想去西山的寺院里学武术,过一种清苦的有意义的生活。一年又一年地过去,我始终未能实现我的夙愿(因为路途遥远,因为对自己没有把握,也因为对家人的感情)。从小我就羡慕那些飞檐走壁的强盗,盼望自己有一天能够拥有他们的本领。后来我又听说那种本领被称作“武术”,于是日日盼望有人教我武术。可是要学武术就得去西山,而西山,远得就像天边,就是坐火车都得四天四夜。而且那是一座草木不生的石头山,仅有一条隐蔽的小路可以通到山顶的寺院。我的一个表兄也想学武术,他去了西山,后来又回来了。他说他在那山下转悠了一个星期,始终找不到那条上山的小路。他看见有人在半山腰出现,也看见有人从山里出来,可就是没法找到那条路。后来他就死了学武术的心。我也在几年前死了这条心,因为我的腿坏了。腿是无缘无故地坏的,不是关节炎也不是风湿,莫名其妙地就痛起来,而且越来越不灵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