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桌(第4/8页)

湖很大,轮船在湖里弯弯绕绕地行进着。整个舱里的人都在吸烟,我怀疑他们吸的是大麻。这些穿白麻布衫的人,神情怪怪的。

“你呀。”中年汉子说。

他总说这种半句话,对面的女人,似乎是他的女人,眼睁睁地看着他,在等他的下文。当然没有下文。然后两个人的脸都淹没在烟雾中了。

有一刻,船沿着岸边行驶的时候,好像突然要搁浅了一样猛地撞在什么上面。舱里的人都倒下去,他们情绪激动。一个戴鸭舌帽的人从机房里走出来,满脸懊丧,口中大声说着:“见鬼,见鬼!”一路穿过人群,走到船尾去了。船真的停下了,但并没有停在岸边,我们离岸还有一百多米远。舱里的人纷纷脱了衣服往水里跳,这些人都会游泳,他们像一群鱼一样往岸上游去。难道这条船要爆炸了吗?空空的舱里头只有一个老太婆,这个衣衫不整的老太婆坐在机房的门边,对周围发生的事无动于衷,她居然在绣花。她手里拿着一个很小的绷子,绷子上面绣出的图案有点像人脸又有点像狐狸脸。

“您的眼力真好啊!”我对她说。

她朝我抬起脸来,这时我才发现她是一个盲人,她的眼眶里是两个旧式的瓷眼球。

“船长到哪里去了呢?”我问。

“这里没有船长。”她摇着头说,“为什么你不跳下去呢?你要是跳下去,说不定这会儿都到家了。啊,我知道了,你不会游泳。你考虑得太多了。”

“这些人的家都在这个荒岛上吗?”

“荒岛?你太小看这里了。你可要看仔细!”

她很生气。为了转移话题,我问她是不是认识一个叫余三妹的小姑娘。

“她就住在这个岛上。”她指了指那边,“你不游过去,怎么见得到她?”

“您是我的姨妈吧?”我鼓起勇气说。

她不回答,低下头去绣那张脸——现在是一张狮子的脸了。

我看见他们全都上岸了,湿淋淋的在岛上各自散去。我不会游泳,怎么办?再说天已经要黑了,岛上显得很阴森。这个老女人(我的姨妈?)她是怎样刺绣的呢?她如此的镇静,莫非打算在船上过夜?她突然抬起头,要我到机房里看一看。

我打开机房的小门,在黑暗中看见了地上那些移动的闪光点。有什么小动物擦着我的脸颊在空中飞。“老鼠啊。”我说。轮船早就熄火了,机房里静静的。奇怪的是这里头一点儿机油柴油的味道都没有,反而弥漫着动物皮毛的气味,像一个兽穴。老女人在外面“咯咯”地笑着,她问我看见了站在角落里的那个人没有。我看见了,那是比黑暗更黑的一长条影子。

“是你把他带来的。”她说,“你看怎么办,机械师已经跳水了。你上船时,我就听到了他的脚步,他紧随着你。然后这里头就改变了——所有的机器马上熄了火,机械师也跑了。这些小老鼠同我们家里的不一样,它们身上发出冷光。”

“姨妈!您是我姨妈吧?”

“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这种地方的人六亲不认。”她声音苍老而硬朗。

我的眼前出现了三妹的画面,她坐在阴暗的绣房里,不仔细看那里头就像没人一样。我听二妹说过绷子上有她绣下的图案,可那图案看不见,要用手摸才感觉得出来。二妹还告诉我说她的绣房里也有一个黑影。而那只猴子,经常将她的绣片咬烂。

河里起了小小的浪花,大概起风了。姨妈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船舱里空荡荡的,有点吓人。我听见姨妈在唱摇篮曲,她的声音随着船身的起伏时高时低。机械师突然出现在船舱里,因为他端着一盏油灯,所以我才看清了是他。他用手护着油灯的罩子,免得被风吹灭。他小心翼翼地移动,也许他怕踩着了脚下那些老鼠。这时我又看见船舱里到处跑着发光的老鼠,每一只鼠的发光部分都是在尾巴上。他在离姨妈四五米远的地方停住了脚步,将油灯放低一点,似乎想看清老女人的面貌。姨妈对他的举动毫无反应,大概因为她没有眼睛吧。我观察得累起来,就出了机房,靠木板壁坐了下来。我想,这两个人到底在演什么哑剧呢?一个大浪打来,船身猛一倾斜,机械师坐到了地板上,手中的油灯也熄灭了。现在谁也看不见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