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八章(第3/24页)

皮埃尔站起来。

“半夜十二点我再到这儿来找你?”

“对,我哪儿也不去,”弗朗索瓦丝说,“我等你吃夜宵。”

她对格扎维埃尔笑了笑。

“鼓起勇气,一会儿工夫就过去了。”

格扎维埃尔叹了口气。

“明天见。”她说。

“明天见。”弗朗索瓦丝说。

她坐在桌前面,兴味索然地望着空白纸张。她脑袋沉重、颈背酸痛,她知道她今天将无法干好工作。格扎维埃尔竟然还耗了她半个小时,挨过这一整段时间真是如煎似熬。再也享受不到闲暇、清静,甚至连休息都谈不上,她的精神处于一种非人的紧张状态。不,她要说不,她要声嘶力竭地喊出“不”字,皮埃尔会听从于她的。

弗朗索瓦丝感到一阵心虚,似乎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坍塌了。皮埃尔会轻易放弃这次旅行,他对此没有强烈的愿望。那以后呢?这又有什么用?令人焦虑的是他自己不起来反对这项计划,他对他的事业那么无所谓?难道他已经由不知所措走向无动于衷了?从外部强加给他一种自己已经丧失的信念是毫无意义的。如果他自己不参与,甚至与他的意愿背道而驰,何必要期望为他做什么事呢?弗朗索瓦丝所期待他做出的决定,应该按他自己的意愿做出,她的全部幸福都建立在皮埃尔的自由意愿上,而这恰恰是她无法驾驭的。

她哆嗦了一下:有人正以急促的脚步登上楼梯,房门在敲击下晃动。

“请进。”她说。

两张脸同时出现在门口,两人都眉开眼笑。格扎维埃尔的头发藏在一顶苏格兰式大风帽里,皮埃尔手中举着他的烟斗。

“如果我们不上课,而用到雪中散步来代替,你不责骂我们吗?”他说。

弗朗索瓦丝十分气愤。她曾想象皮埃尔的惊异以及格扎维埃尔受到他的夸奖而深感满意的情景,为此她是多么欢欣鼓舞,她曾呕心沥血想法让她好好工作,可她想得太简单了,课从来没有认真上过。他们竟然还打算让她为他们的懒惰承担责任。

“这是你们的事,”她说,“我跟这毫无关系。”

笑容顿时消失,这般声色俱厉始料未及。

“你真的责骂我们?”皮埃尔困惑地问道。

他看看格扎维埃尔,后者也不知所措地看看他,那副神态像两个罪人。这是第一次,由于弗朗索瓦丝的关系而使他们变成同谋,他们站在她面前犹如一对夫妻,对此,他们意识到了,因而十分尴尬。

“当然不,”弗朗索瓦丝说,“祝你们散步快乐。”

她匆匆地把门关上,靠着墙伫立不动。他们静悄悄地下了楼,她猜想得出他们窘迫的面容。他们不会更多地工作,她甚至还扫了他们散步的兴致,她抽泣起来。这又何苦?她造成的结果只是使他们败兴,使她自感面目可憎。换了她处在他们的位置也不可能高兴,这是不可思议的事。她蓦地扑到床上,眼泪夺眶而出。她头脑中执意坚持这种僵直不变的意愿给她带来莫大的痛苦,顺其自然算了,看将来会怎么样吧。

“看将来会怎么样吧。”弗朗索瓦丝重复了一遍。她感到筋疲力尽,她的全部渴求是处于幸福的宁静之中,就像白花花的雪片掉落到精疲力竭的步行者身上时那种宁静。只好放弃一切,放弃格扎维埃尔的前程,放弃皮埃尔的事业,放弃自己的幸福,那时才会得到安宁,她才可能抵御眼前的痛苦:心跳加速、喉咙痉挛、眼球发热和干涩。一个小小的动作便够了:撒手放松。她举起一只手,活动一下手指,它们顺从地摇动起来,千条未知的小肌腱如此驯服,这已经是奇迹了,何必还要提出更多要求呢?可她又犹豫起来,撒手不管,她将不再惧怕明天,她没有明天,但是她看到自身周周的现实却是空落落、冷森森的,她一时失去了勇气。这就像同热尔贝一起坐在那个歌舞升平的大咖啡馆里的感受相仿:时光一瞬间一瞬间散散落落地流逝过去,一个一个不连贯的动作和形象密密麻麻、杂沓纷乱地堆积在一起。弗朗索瓦丝一下跳起来,这是无法容忍的,任何痛苦都比绝望地在虚无和嘈杂中放任自流要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