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与音(第3/3页)

促使我有了现在的想法的是门德尔松,有一天我读到了他写给马克·安德烈·索凯的信,他在信上说:“人们常常抱怨说,音乐太含混模糊,耳边听着音乐脑子却不清楚该想些什么;反之,语言是人人都能理解的。但对于我,情况却恰恰相反,不仅就一段完整的谈话而言,即使是片言只语也是这样。语言,在我看来,是含混的、模糊的、容易误解的;而真正的音乐却能将千百种美好的事物灌注心田,胜过语言。那些我所喜爱的音乐向我表述的思想,不是因为太含糊而不能诉诸语言,相反,是因为太明确而不能化为语言。并且,我发现,试图以文字表述这些思想,会有正确的地方,但同时在所有的文字中,它们又不可能加以正确的表达……”

门德尔松向我们展示了一个音乐家的思维是如何起飞和降落的,他明确告诉我们:在语言的跑道上他既不能起飞,也无法降落。为此,他进一步说:“如果你问我,我落笔的时候,脑海里在想些什么,我会说,就是歌曲本身。如果我脑海里偶然出现了某些词句,可以作为这些歌曲中某一首的歌词,我也绝不想告诉任何人。因为同样的词语对于不同的人来说意义是不同的。只有歌曲才能说出同样的东西,才能在这个人或另一个人心中唤起同样的情感,而这一情感,对于不同的人,是不能用同样的语言文字来表述的。”

虽然那些歌剧作曲家权力欲望的嫌疑仍然存在——我指的就是他们对诗人作用的贬低,但是这已经不重要了。以我多年来和语言文字打交道的经验,我可以证实门德尔松的“同样的词语对于不同的人来说意义是不同的”这句话,这是因为同样的词语在不同的人那里所构成的叙述也不同。同时我也认为同样的情感对于不同的人,“是不能用同样的语言文字来表述的”。至于如何对待音乐明确的特性,我告诉自己应该相信门德尔松的话。人们之所以相信权威是因为他们觉得自己是外行,我也不会例外。

我真正要说的是,门德尔松的信件清楚地表达了一个音乐家在落笔的时候在寻找什么,他要寻找的是完全属于个人的体验和想象,而不是人们共有的体验和想象。即便是使音乐隶属到诗歌麾下的格鲁克,他说歌剧只不过是提高了的朗诵,可是当他沉浸到音乐创作的实践中时,他的音乐天性也是时常突破诗句的限制。事实上,门德尔松的寻找,也是荷马和但丁落笔的时候要寻找的。也就是说,他们要寻找的不是音符,也不是词语,而是由音符或者词语组成的叙述,然后就像普赛尔所说的和声那样,让不同高度的乐音同时发声,或者让不同意义的词语同时出场。门德尔松之所以会感到语言是含混、模糊和容易误解,那是因为构成他叙述的不是词语,而是音符。因此,对门德尔松的围困在荷马和但丁这里恰恰成为了解放。

字与音,或者说诗与音乐,虽然像汉斯立克所说的好比一个立宪政体“永远有两个对等势力在竞争着”,然而它们也像西塞罗赞美中的猎人和拳斗士,有着完全不同的然而却是十分相似的强大。西塞罗说:“猎人能在雪地里过夜,能忍受山上的烈日。拳斗士被铁皮手套击中时,连哼都不哼一声。”

一九九九年九月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