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与音(第2/3页)

那天晚上,教堂里点燃了上千支蜡烛,宛若寥廓天空中的点点繁星。在烛光下,压抑、沉重的歌声组成的奇特合唱在四周回响。他们每个人的胸膛就像一座地牢,从它的深处,一个不可思议的生灵奋力挣脱出来,在悲伤苦痛中去赞美圣约之神,在坚定的信仰中向他呼唤。总有一天,圣约之神会把他们从这无期的监禁中,把他们从这个令人厌恶的地方,把他们从这个奇特的地方,把他们从这新的巴比伦——最龌龊的地方解救出来;从而把他们在无可比拟的荣誉中重新结合在自己的国土上,令其他民族在它面前吓得发抖。

由语言完成的这一段叙述应该视为音乐叙述的延伸,而不是单纯的解释。李斯特精确的描写和令人吃惊的比喻显示了他精通语言叙述的才华,而他真正的身份,一个音乐家的身份又为他把握了声音的出发和方向。从“他们每个人的胸膛就像一座地牢”开始,一直伸展到“在无可比拟的荣誉中重新结合在自己的国土上”,李斯特将苏尔泽他们的演唱视为一个民族历史的叙述,过去和正在经历中的沉重和苦难,还有未来有可能获得的荣誉。李斯特听出了那些由音符和旋律组成的丰富情感和压抑激情,还有五彩缤纷的梦幻,“揭示出一团燃烧着的火焰正放射着光辉,而他们通常将这团炽热的火焰用灰烬小心谨慎地遮掩着,使我们看来它似乎是冷冰冰的”。可以这么说,犹太人的音乐艺术给予李斯特的仅仅是方向,而他的语言叙述正是为了给这样的方向铺出一条清晰可见的道路。

也许是因为像李斯特这样的音乐家有着奇异的驾驭语言的能力,因而使我有过这样的想法:从莫扎特以来的很多歌剧作曲家为什么要不断剥夺诗人的权利?有一段时间我怀疑他们可能是出于权力的欲望,当然现在不这样想了。我曾经有过的怀疑是从他们的书信和文字作品里产生的,他们留下的语言作品中有一点十分明显,那就是他们很关注谁是歌剧的主宰。诗人曾经是,而且歌唱演员也一度主宰过歌剧。为此,才有了莫扎特那个著名的论断,他说诗应该是音乐顺从的女儿。他引证这样的事实:好的音乐可以使人们忘掉最坏的歌词,而相反的例证一个都找不到。

《莫扎特传》的作者奥·扬恩解释了莫扎特的话,他认为与其他艺术相比,音乐能够更直接和更强烈地侵袭和完全占领人们的感官,这时候诗句中由语言产生的印象只能为之让路,而且音乐是通过听觉来到,是以一种看来不能解释的途径直接影响人们的幻想和情感,这种感动的力量在顷刻间超过了诗的语言的感动。奥地利诗人格里尔帕策进一步说:“如果音乐在歌剧中的作用,只是把诗人已表达的东西再表达一遍,那我就不需要音乐……旋律啊!你不需要词句概念的解释,你直接来自天上,通过人的心灵,又回到了天上。”

有趣的是奥·扬恩和格里尔帕策都不是作曲,他们的世界是语言艺术的世界,可是他们和那些歌剧作曲家一个鼻孔出气。下面我要引用两位音乐家的话,第一位是德国小提琴家和作曲家摩·霍普特曼,他在给奥·扬恩的信中批评了格鲁克。众所周知,格鲁克树立了与莫扎特截然不同的歌剧风格,当有人责备莫扎特不尊重歌词时,格鲁克就会受到赞扬。因此,在摩·霍普特曼眼中,格鲁克一直有着要求忠实的意图,但不是音乐的忠实,只是词句的忠实;对词句的忠实常常会带来对音乐的不忠实。摩·霍普特曼在信上说:“词句可以简要地说完,而音乐却是绕梁不绝。音乐永远是元音,词句只是辅音,重点只能永远放在元音上,放在正音,而不是放在辅音上。”另一位是英国作曲家亨利·普赛尔,普赛尔是都铎王朝时期将英国音乐推到显赫地位的最后一位作曲家,他死后英国的音乐差不多沉寂了二百年。普赛尔留下了一段漂亮的排比句,在这一段句子里,他首先让诗踩在了散文的肩膀上,然后再让音乐踩到了诗的肩上。他说:“像诗是词汇的和声一样,音乐是音符的和声;像诗是散文和演说的升华一样,音乐是诗的升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