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我们共同的母亲(第4/5页)

莫言为什么要选择跳蚤?在这个问题之前应该还有一个问题,就是《欢乐》的叙述为什么要选择莫言?

毫无疑问,这只跳蚤是激情的产物。作为叙述基础的母亲是一个什么样的母亲呢?这一点人们已经知道了,知道她的紫色肚皮,她的瘦脖子和破烂嘴巴,来到这样的母亲身上的只能是跳蚤了,如果让一颗宝石在母亲的紫色肚皮上滚动,这情景一定让人瞠目结舌。

因此,跳蚤的来到并不是出于莫言的邀请,而是叙述中母亲的邀请,那个完全衰落了的母亲的邀请。就像倒塌的房屋不会去邀请明亮的家具,衰落了的母亲除了跳蚤以外,还能邀请到什么呢?

可是他们没有这样认为,他们认为莫言在《欢乐》里让一只跳蚤爬进了母亲的阴道,所以莫言亵渎了母亲——在这句简单的话语里,我们看到了来自语言的暴力,这句话语本身的逻辑并没有什么不合理之处,问题是这句话语脱离了《欢乐》完整的叙述,断章取义地将自己孤立起来,然后粗暴地确立了莫言亵渎的罪名。

当一个少女用她美丽的眼睛看着我们时,我们都会被她眼睛的美丽所感动,可是把她的眼睛挖出来以后再拿给我们看时,我们都会吓得屁滚尿流。

现在他们就像是挖出少女的眼睛一样,将这个段落从《欢乐》的叙述里挖了出来。有经验的阅读者都应该明白这样一个道理,叙述的完整性是不能被破坏的。我们看着同样的一块草地,一块青翠的闪耀着阳光的草地,叙述让我们在鸟语花香的时候看着它,和经历了一场灾难一切都变成废墟以后,叙述再让我们看着依然青翠的草地时,我们前后的感受截然不同。

《欢乐》的遭遇让我们思考什么是经典形象,经典形象给后来的叙述带来了什么?

让我们闭上眼睛来想一想,我们读过的所有叙述作品,这些不同年代、不同地域、不同时间里出现的作品,在这一刻同时来到我们的记忆中时,作品原有的叙述已经支离破碎,被我们所记住的经常是一段有趣的对话,或者是一段精彩的描叙,而这些都和叙述中的人物形象有关,因此让我们牢牢记住的就是一个又一个的人物,我们不仅记住了他们的言行,也记住了他们的外貌,以及他们的隐私。

于是这些人物的形象成为了经典,毫无疑问这是文学在昔日的荣耀,并且长生不老,是一代又一代的阅读者的伙伴。应该说这些经典形象代表的是文学的过去,而不是今天,更不是我们文学的未来。

然而当很多人要求现在的作家应该像巴尔扎克、卡夫卡,或者像曹雪芹、鲁迅那样写作时,问题就出来了,我们今天的写作为什么要被过去时代的写作所笼罩呢?

人们觉得只有一个高老头太少了,只有一个格里高尔·萨姆沙太少,只有一个阿Q、一个贾宝玉也太少了,他们希望这些经典形象在后来的作家那里不停地被繁殖出子孙来。

从这里我们开始意识到经典形象代表了什么,它代表了很多人共同的利益和共同的愿望,经典形象逐渐地被抽象化了,成为了叙述中的准则和法规。人们在阅读文学作品的时候,对形象的关注已经远远超过对一个活生生的人的关注。就像是一场正在进行中的时装表演,人们关注的是衣服,而不是走动的人。

这里出现了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虚构作品在不断地被创作出来的同时,也确立了自身的教条和真理,成为了阅读者检验一部作品是否可以被接受的重要标准,它们凌驾在叙述之上,对叙述者来自内心的声音充耳不闻,对叙述自身的发展漠不关心。它们就是标准,就是一把尺或者是一个圆规,所有的叙述必须在它们认可的范围内进行,一旦越出了它们规定的界线,就是亵渎……就是一切它们所能够进行指责的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