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我们共同的母亲(第2/5页)

问题就在这里,这是强迫的阅读,阅读者带着来自母亲乳头的甜蜜回忆和后来的养育之恩,在阅读《欢乐》之前已经设计完成了母亲的形象,温暖的、慈祥的、得体的、干净的、伟大的……这样一个母亲,他们将自己事先设定的母亲强加到齐文栋的母亲之上,结果发现她们不是一个母亲,她们叠不到一起,最重要的是她们还格格不入。

齐文栋的母亲为什么一定要成为他们的母亲呢?叙述者和阅读者的冲突就在这里,也就是母亲应有的形象是不是必须得到保护?是不是不能遭受破坏?就是修改也必须有一些原则上的限定。

因此,母亲的形象在虚构作品中逐渐地成为了公共产物,就像是一条道路,所有的人都可以在上面行走;或者是天空,所有的人都可以抬起头来注视。阅读者虽然有着不同的经历,对待自己现实中的母亲或者热爱,或者恨,或者爱恨交加,可是一旦面对虚构作品中的母亲,他们立刻把自己的现实,自己的经历放到了一边,他们步调一致地哭和步调一致地笑,因为这时候母亲只有一个了,他们自己的母亲消失到了遗忘之中,仿佛从来就没有过自己的母亲,仿佛自己是从试管里出来的,而不是莫言那样:“母亲的阴道是我用头颅走过的最早的、最坦荡最曲折、最痛苦也最欢乐的漫长又短暂的道路。”

所以,当莫言让一只跳蚤爬进齐文栋母亲的阴道时,莫言不知道自己已经伤天害理了,他让一只跳蚤爬进了他们的母亲,即属于一个集体的母亲的阴道,而不是齐文栋一个人的母亲的阴道。

母亲的形象在很多时候都只能是一个,就像祖国只有一个那样。另一方面对于每一个个人来说,母亲确实也只能是一个,一个人可以在两个以上的城市里居住,却不能在几个子宫之间旅游,来自生理的优势首先让母亲这个形象确定了下来,就像是确定一条河流一条道路,确定了母亲独一无二的地位。于是母亲这个词语就意味着养育,意味着自我牺牲,意味着无穷无尽的爱和无穷无尽的付出,而且这一切当我们还在子宫里时就已经开始了。

所以当他们拒绝《欢乐》时,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欢乐》中母亲的形象过于真实,真实到了和他们生活中的母亲越来越近,而与他们虚构中的母亲越来越远。这里表达出了他们的美好愿望,他们在生活中可以接受母亲的丑陋,然而虚构中的母亲一定要值得他们骄傲。因为他们想得到的不是事实,而是愿望。他们希望看到的不是一个自己的母亲,而是一个属于集体的母亲。这个母亲可以这样,也可以那样,但必须是美好的。而《欢乐》中齐文栋的母亲却是紫色的肚皮,弓一样的肋条,破烂的嘴巴。

在我们的语言里(汉语),几乎不可能找到另一个词语,一个可以代替或者说可以超越“母亲”的词语,母亲这两个字在汉语里显示出了她的至高无上。也许正因为她高高在上,母亲这个词语所拥有的含义变得越来越抽象,她经常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一条著名河流的代名词,甚至经常是一个政党的代名词。而当她真正履行自己的职责,在儿女的面前伸过去母亲的手,望过去母亲的目光,发出母亲的声音时,她又背负沉重的道义,她必须无条件地去爱,她甚至都不能去想到自己。这时候她所得到的回报往往只是口语化的“妈妈”或者口语化的“娘”,除此以外还有什么呢?在现实中她可以得到儿女更多的回报,然而作为一个语言中最为高尚的典范,母亲这个词语是不应该有私心杂念的。

这就是人们为什么要歌唱母亲,被母亲热爱的人在歌唱,被母亲抛弃的人也在歌唱,值得注意的是他们所歌唱的母亲,在很大程度上已经是虚构的母亲了。事实上歌唱本身具有的抒情和理想色彩已经决定了歌唱者的内心多于现实,人们在歌唱母亲的时候,其实是再一次地接受了母亲所给予的养育,给予的爱,尽管这是歌唱者自己虚构出来的,可是这虚构出来的爱往往比现实中所得到的爱更为感人,因此歌唱母亲成为了人们共同的愿望,同时也成为了人们表白自己良知的最好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