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苏轼对宋词的革新(第3/6页)

山下兰芽短浸溪。松间沙路净无泥。萧萧暮雨子规啼。

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

词题说:“游蕲水清泉寺,寺临兰溪,溪水西流。”词意即从寺前兰溪水西流这一偶然见到的自然现象生发。以水向东流比时间流逝,已成为有上千年历史的固定喻象,苏轼由水的反向焕发出人生可以恢复青春的奇想,反驳了白居易在《醉歌》中“听唱黄鸡与白日”,“镜里朱颜看已失”的哀叹,这种豪迈乐观的高唱在诗里尚且少见,在历来以伤春悲秋为主调的词里更是振聋发聩。

再次,借凭吊古迹抒写历史的感慨:苏轼怀古词中境界最为雄奇阔大者莫过于《念奴娇》(赤壁怀古):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间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此词发端三句,气势奔腾雄浑,由长江的滚滚东流联想到时间永无休止的流逝。历史淘尽了千古风流人物,但他们所建丰功伟业的遗迹却与壮丽的江山同在。这就把眼底心头的江山、历史人物一齐推出,视野之大,胸次之高,实为空前。“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三句以气吞山河的笔力将赤壁写得惊涛澎湃,雄奇险峻,不仅出于对江山如画的礼赞,更为了烘托风云一时的豪杰。下片从赤壁一战中提出决胜的主帅周瑜,着力赞美他的英俊雄姿、儒将风度,以及从容不迫、指挥若定的气概。追想古代英杰,难免产生自身功业无成的失意之情。但结尾随即以“人间如梦”化开个人的牢骚:周瑜的业绩尚且已成历史的陈迹,何况乎自己这样渺小的人物?既然只有这江水和明月是永恒的存在,那么还不如在大自然中消解这历史的感慨吧!这首词将各种矛盾的思想感情有机地融合在一个整体中:眼前景物与古代人事的融合,渴望功业的积极精神和虚无消极的人生态度的融合,豪迈的气概与超旷的情趣的融合,上下古今,目接神游,以虚实相生的艺术手段对词境做了最恢弘的开拓。《满江红》:

江汉西来,高楼下,葡萄深碧。犹自带:岷峨雪浪,锦江春色。君是南山遗爱守〔1〕,我为剑外思归客。对此间、风物岂无情,殷勤说。

《江表传》〔2〕,君休读,狂处士,真堪惜。空洲对鹦鹉,苇花萧瑟。独笑书生争底事,曹公黄祖俱飘忽。愿使君、还赋谪仙诗,追《黄鹤》。

此词题为“寄鄂州朱使君寿昌”,是苏轼在黄州时所作。上片描写长江汉水的浩瀚绵长,隐括了李白的“遥看汉水鸦头绿,恰似葡萄新酦醅”(《襄阳歌》),“江带峨嵋雪”(《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以及杜甫的“锦江春色来天地”(《登楼》)等诗句。但从水色和水的来历着想,就颇有新意:岷山峨嵋的雪和锦江的春色,都来自诗人熟悉的故乡,所以下面以剑外思归客自喻,就很自然了。下片由汉江风物追想此间历史。诗人从鹦鹉洲和黄鹤楼这两处名胜的来历追想三国时的狂士祢衡和大诗人李白。祢衡因狂放而得罪曹操,后来被刘表的部下江夏太守黄祖所杀,因为他写过一篇《鹦鹉赋》,后人遂将他埋骨的江边沙洲称为鹦鹉洲。又传说李白登黄鹤楼,曾感慨崔颢的《黄鹤楼》难以超越。苏轼将祢衡和李白的两种人生态度做了对比,感慨刚直的狂士没有好下场,不如学谪仙吟咏山水,显然包含着自己被贬黄州的深沉悲慨,“独笑书生”也正是苏轼的自嘲。祢衡的抗“争”之所以可笑,原因在于被害者和迫害者(曹操黄祖)都已一齐归于虚无。这里以虚无的历史观抹平了自己抗争的意义,虽然不免消极,但思考却是很深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