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第3/5页)

“杀了我们得啦。杀了我们得啦。”

我们猛地一下站立起来,朝那四个人扑过去。但四个人连忙让开,我们只能看到他们的背脊。我们向这些背脊弯腰鞠躬,恳求说:

“把我们杀了吧。”

但是这些背脊既不动弹也不作声,恰似又一堵墙。看不到人的面孔,只看到既不动弹又不作声的背脊,真叫人害怕。

我的同伴离开了我。他终于看到了一张脸。这是第一张脸。这张脸同他的脸一样,溃烂而可怕。不过这是一张女人的脸。于是,他嘻嘻地笑着,弯着脖子围着她转个不停,扩散着身上的臭气。而她呢,低低地垂下脱光了睫毛的眼睛,微微启开凹陷进去的双唇,同样地朝他笑着。

他和她结婚了。刹那间,所有的脸都朝他俩转过去,爆发出一阵狂笑,笑得连健康的身体都打战了,因为这对互相献殷勤的恋人实在太可笑了。连我这样一个麻风病人也跟着大笑起来:要知道,一个丑陋而又患病的人居然还结婚,这可是一桩蠢事。

“真是个傻瓜蛋,”我嘲笑他说,“你同她一起能干些什么?”

那麻风病人高傲地笑了笑,回答说:

“我们打算做砖头生意,买卖从墙上掉下来的砖头。”

“那么有了孩子怎么办?”

“我们就把孩子杀死。”

生出孩子来,为的是把他们杀死。真是多么愚蠢。不消多久,她就会对他变心——她的一双眼睛那么狡猾,一望而知心术不正。

他们——那个用前额撞墙的人和另一个给他帮忙的人,已经不再干这件事了。我爬到他们跟前,只见一个已经上吊,吊死在嵌进墙里的钩子上,可身上还有热气;另一个却在一旁低声地唱着欢快的歌谣。

“去,告诉那个饿汉。”我命令他说。他顺从地去了,一路上继续唱着歌。

我看到那饿汉从他坐着的那块石头上挣扎着站了起来。他跌跌撞撞,东摇西晃,用那双像针一般刺人的胳膊肘把所有的人推开,连爬带滚地到了墙跟前那个吊死的人正在晃荡的地方。他像一个小孩子似的兴高采烈地咧嘴笑着,牙齿磨得格格直响。但愿能吃到一小块腿肉!但他来晚了,其他一些强壮有力的人比他先到。他们相互抓着,咬着,蜂拥而来,把吊死者的尸体围得水泄不通。他们啃着死者的脚和腿,煞是有味地嚼着,被啃的骨头咯吱吱地乱响。大家怎么也不让这个饿汉进到圈子里边去。于是,饿汉只得蹲下来,眼巴巴地瞧着别人吃,馋得直舔他那粗糙得像锉刀似的舌头,从他的空荡荡地张大着的嘴里,传出持续的号叫声:

“我——饿——啊!”

真是可笑:一个人为着饥饿者死了,而这个饥饿者却竟连死者腿上的一小块肉都没能尝到!于是我笑了,另外一个麻风病人也笑了。他那个妻子呢,连忙笑盈盈地睁大她那狡猾的眼睛,然后又把眼睛闭上,她没法眯细眼睛,因为她没有睫毛。

饿汉愈来愈感到愤懑,更加大声地号叫着:

“我——饿——啊。”

他的嗓子不再嘶哑了,变得纯正、明晰、尖利,像是金属发出的铿锵声。这声音往高处冲去,冲撞那墙,但立刻被那墙弹了回来,只得在黑乎乎的深渊和灰秃秃的山巅上回荡。

不久,所有麇集在墙边的人都哀号起来。人真多啊,像是一群蝗虫,他们贪馋饥饿得也像蝗虫,使人觉得好似被烧成焦土的大地本身因为不堪忍受的苦难正张大岩石的巨口,号啕大哭。这一大群人,就像被狂风吹刮得倒向一边的枯树,歪斜着身子,向那墙伸出瘦骨嶙峋的、可怜巴巴的双手,抖抖索索地祈求着,显得那么地绝望,连顽石都为之颤动,连灰蓝色的密云也都惨然地、羞愧地逃逸了。但那墙却依然故我,一动不动,高耸入云地竖立在那儿,对于这片震裂着、刺破着浑浊的臭烘烘的空气的恸哭声,漠然无动于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