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第2/5页)

我们是没有时间的,也没有昨天、今天和明天。夜从来也没有离开过我们。这黑沉沉的夜,竟也不到山背后去歇息歇息,以便精力充沛地、宁静地、黑得发亮地回来。因此它始终是倦怠的,令人窒息的,阴森森的。这夜可真是凶恶。它一听到我们的哀号和呻吟,看到我们在溃烂、痛苦和愤怒,就感到不能容忍。于是,它那黑乎乎的、默然起伏着的胸脯就因为暴怒而猛烈地摇晃起来。它变得像一头失去理智的困兽,朝着我们怒吼、狂叫,睁开眼睛怒视着我们,那恶狠狠的冒出火来的目光,把黑洞洞的无底深渊、傲慢地岿然不动的墙以及一小撮战战栗栗的可怜人照得通亮。人把墙视作朋友,紧紧地贴到它身上,把它当作靠山,求它保护自己;可是这墙却一直是我们的仇敌,一直是。我们的胆怯和畏缩使夜感到愤懑,它摇晃着阴沉沉的、斑污的大肚子,令人毛骨悚然地狞笑起来,苍老、荒秃的群山纷纷应和着这恶毒的笑声。幸灾乐祸的墙也欢乐地高声附和着夜的笑声,恶作剧般地向我们摔砖头取乐。砖头砸破了我们的头,打伤了我们的身体。它们,这些庞然大物,就这样此呼彼应、取乐自娱,那风还吹起野蛮的曲调,为它们伴奏。而我们呢,只好匍伏在地上,惊恐万状地谛听着地心深处那个巨大的东西怎样辗转翻滚,发出喑哑的怒吼,撞击着地心,要求把它释放出来、让它自由。这时,我们大家都祈祷着:

“杀了我们得啦!”

虽然,我们每一秒钟都在渐渐死去,但我们是永生的,恰如上帝一样。

那阵突然爆发的疯狂的愤怒和欢乐,终于过去。夜哭了,流出悔过的眼泪。它好像是一个患病的女人,一边深沉地叹息着,一边把湿淋淋的砂子呕吐到我们身上。我们变得像一群孩子,高高兴兴地原谅了它。我们笑了,笑它已变得精疲力竭、虚弱不堪。我们感到愉快,甚至那饿汉的号哭,在我们听起来都好像是美妙的歌声。我们以愉快和羡慕的心情看着那四个人,他们依然没完没了地跳着舞,忽而拥在一起,忽而又离散开来,步调从容地旋转着。

我们也都跟着成双成对地翩翩旋转着,跳起舞来。我这个麻风病人也找到了一个萍水相逢的女伴。这可真是多么欢乐,多么愉快啊!我拥抱住她,她笑了;她的牙齿洁白,面颊绯红绯红的,像是两朵玫瑰花。多么地快乐啊!

可是说什么也闹不清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欢乐地微微露出来的牙齿开始咔嚓嚓地响起来,接吻变得像喝醋一般,而且发出刺耳的尖叫;虽然在这尖叫声中欢乐之情犹存,但是我们已开始互相撕咬对方,把对方往死里打。我的这位长一副白牙齿的女伴,劈头盖脑地打我那病弱的脑袋,伸出十只尖利的手指,刺进我的胸膛,一直刺到我的心脏——她打我这个麻风病人,打我这个可怜的、如此可怜的麻风病人。这可要比那黑夜的愤怒和那墙的冷酷的大笑更加可怖。于是我,一个麻风病人,哭了,害怕得瑟瑟发抖;我背着大家,偷偷地去吻那卑鄙龌龊的墙脚,求它放我过去,就放我一个人过去,放我到那个世界去,那个不存在疯狂和互相残杀的世界去。但是,这卑鄙龌龊的墙竟然无动于衷,不肯放我过去。于是,我朝它啐了口唾沫,把拳头握得紧紧地打它。一边打,一边喊。

“大家都来看这个杀人犯!它正在嘲笑你们。”

但是我的嗓门很难听,带着鼻音,而且呼吸时总发出难闻的臭气,因此谁都不想听我这个麻风病人讲的话。

我们,我和另外那个麻风病人,又向前爬去。四周围仍是一片喧闹。那四个人仍默默地旋转着,抖掉身上的灰尘,舔着血淋淋的伤口。但我们疲倦了,我们感到痛苦,生活使得我们苦恼。我的同伴坐在地上,用肿胀的手均匀地敲着地面,带着难听的鼻音很快地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