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号病房(第4/27页)

早晨,伊万·德米特里奇从床上起来,非常害怕,额上冒着冷汗,已经完全相信自己随时都会被捕了。他想,既然昨天的沉重的思想那么久都没有离开他,那就是说,其中自有一分道理。那些思想实在不会无缘无故地钻到他脑子里来的。

有一个警察不慌不忙地从他窗前走过去,这是不无原因的。瞧,有两个人在房子附近停下了,并且默不作声。他们为什么沉默呢?

从此,伊万·德米特里奇白天黑夜都提心吊胆,凡是经过窗口或进院子里来的人,他都觉着是间谍和密探。中午,县警察局长通常都坐着双马马车在大街上经过,他是从自己近郊的庄园回警察局去。可是伊万·德米特里奇每次都觉得他的车子走得太快,从而脸上有一种特殊的表情:显而易见,局长急着要去宣布,城里出现了一个很重要的犯人。只要门铃一响,或者有人敲门,伊万·德米特里奇就打哆嗦。每逢女房东家里来了新人,他就焦急不安。他碰见警察和宪兵就微笑,吹口哨,为的是要显出满不在乎的样子。他一连几夜都没有睡觉,等着被捕,可又装着像熟睡的人那样,大声打鼾和吁气,为的是让女房东觉得他睡着了。因为,要是他睡不着,就说明他一定由于良心责备而不安,而这就是最好的罪证。事实和健康的逻辑都使他相信,所有这些恐惧——都是荒诞无稽的,都是心理作用。如果把事情看得宽一些,不管是被捕还是坐牢,其实都没有什么可怕的,只要良心上坦然就行。可是,他越是有理智有逻辑地推论,他内心的不安就变得越厉害、越痛苦。这倒和一个隐士的故事很相像:那隐士想在处女林里开辟一小块空地,可是他越是努力地用斧子砍,树林就长得越稠密、越茂盛。伊万·德米特里奇终于认识到这样做的徒劳无益,就索性不再去考虑了,完全陷入了绝望和恐惧之中。

他开始不与人来往,躲避人们。他对他的职务早先就厌恶,如今则简直无法忍受了。他很怕他什么时候会上当受骗,怕有人趁他不注意时往他的口袋里塞点贿赂,然后揭发他;或者是他自己无意中在公文上出点差错,类似伪造行为,或者丢了别人的钱等。奇怪的是,他的思想过去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灵活和机敏,他每天都想出成千种不同的理由认真地为自己的自由和名誉担忧。可是,这样一来,他对外界的兴趣,特别是对书的兴趣却大大减弱了,他的记忆力也大大地不如从前了。

春天,雪融化了。在墓地附近的一条山谷里发现了两具半腐烂的尸体——一个老太太和一个小男孩,带有因暴力致死的痕迹。城里人一直在谈论着这两具尸体和尚未查明的凶手。伊万·德米特里奇为了不让人家想到他杀了人,就在街上来回走动,脸带笑容。见到熟人的时候,则脸色一阵白、一阵红,并开始表白说,再没有比杀害弱者和没有自卫能力的人更卑劣的罪行了。但是这种虚伪的做法很快就使他厌倦了,他略加思考后便决定,就他现在的处境,最好还是躲到女房东的地窖里去。他在地窖里待了一天,然后又是一夜和第二个白天。可是冷得很,待到天黑,他就悄悄地像小偷一样溜回自己房里去了。他在房间中央站着,一动不动地留心听着,直到天亮。清早,太阳还没有出来,有几个砌炉匠来找女房东。伊万·德米特里奇明明知道他们是来翻修厨房里的炉灶的,可是恐惧却提醒他:这是警察装扮成了砌炉匠。他悄悄地离开了住所,充满恐惧,没戴帽子,也没穿外衣,就在大街上跑起来,狗汪汪叫着在后面追赶他。后面的什么地方有个农夫在叫唤,风在耳朵里呼啸,伊万·德米特里奇觉得,全世界的暴力都集合在一起了,正在后面追赶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