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号病房(第2/27页)

莫依谢依卡喜欢替别人效劳。他给同伴端水;他们睡着了,就给他们盖被子。他答应每个人说,他从街上回来时要给每人一个戈比,并给每人缝一顶新帽子。他还用汤匙喂他左边的一个邻居吃东西,因为那人是一个瘫子。他这样做不是出于同情,也不是出于某种人道主义性质的考虑,而是在模仿他右边邻居格罗莫夫的做法,是无意中受了他的影响。

伊万·德米特里奇·格罗莫夫,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贵族家庭出身,过去是法院的民事执行吏和十二品文官,患被害狂。他要么蜷缩着身体躺在床上,要么就从这一角落走到那一角落,好像在做保健散步。他很少坐着。他总是处于焦躁、激动、紧张的精神状态,好像在等待某种令人不安的、不明确的东西。哪怕是前堂传来一丁点儿沙沙声或院子里有人喊一声,他也会抬起头,立即仔细地倾听:这是不是来抓他的?是不是在找他?这时候,他的脸上便现出极其不安和嫌恶的表情。

我喜欢他那张宽大的高颧骨的脸。他的脸总是那么苍白和不幸,像镜子一样反映出一个被抗争和长期的恐惧所折磨的灵魂。他的这种苦脸是奇怪的、病态的,可是深刻真实的苦难刻印在他脸上的细纹,却显出了理智和文化修养,眼睛里放射出温暖和健康的光辉。我也喜欢他本人,他谦恭、乐于助人;他对所有人,尼基塔除外,都异常客气。不管谁掉了一个扣子或一把匙子,他都立即从床上跳下来,替人拾起来。每天早晨他都向自己的同伴们道早安;睡觉的时候,则向他们道晚安。

除了经常处于紧张状态和愁眉苦脸外,他的疯狂病还表现在下列几个方面:每到傍晚,他有时会把短小的病服裹得紧紧的,全身发抖,牙齿打战,立即开始在房间里从这边走到那边,或者在床铺之间走来走去。看上去,他好像在发高烧。他突然站住、瞅着同伴的样子,显然像是想说什么很重要的话;但看来他又想到人们不会听他讲话,或者是听不懂他的话,便急躁地摇摇头,继续走来走去。很快,说话的欲望压倒了一切其他考虑而占了上风,他便不由自主地说起来,热烈而又激越。他说得语无伦次,像是梦呓,断断续续,常常叫人听不懂。然而不论在他的话里还是声音里都可以听到一种非常好听的东西。他一说话,您就会听出来他既是疯子,又是正常的人。他那些疯话是很难用文字来表达的。他说到人的卑鄙,说到践踏真理的暴力,说到将来会在地球上实现的美好的生活,说到每时每刻都使他想起暴虐者的麻木不仁和残忍的铁窗栅。结果他的话就成了由古老的但又还没有唱完的歌合成的一首杂乱无章的不连贯的什锦曲了。

十二至十五年前,文官格罗莫夫就住在本城大街上自己的房子里,他是一个有名望有家产的人。他有两个儿子:谢尔盖和伊万。谢尔盖是四年级的大学生,得急性肺痨病死了。他这一死,就成了突然降到格罗莫夫家一连串灾难的开端。谢尔盖安葬后一个星期,老父亲便因伪造文件和挪用公款而受法庭审判,不久便在监狱医院里因害伤寒病死了。房子和全部动产都被拍卖,撇下伊万·德米特里奇和母亲,而他们已经没有任何财产了。

原先父亲在世的时候,伊万·德米特里奇住在彼得堡,在大学读书,每月收到六十至七十卢布,根本不知道什么叫作穷。可现在他的生活却一下子改变了。他必须从早到晚去做家教,做抄写工作。就这样还仍旧要挨饿,因为他把所有的收入都寄给母亲做生活费了。伊万·德米特里奇受不了这样的生活,他泄气了,身体也吃不消,便丢下大学学业,回家去了。在这里,在城里他托人在县立学校里谋到了一个教员的职位,可是他跟同事们合不来,学生也不喜欢他,很快又丢弃了这个职位。他母亲去世了,他有半年没有找到工作,光靠面包和水度日,后来当了法院的民事执行吏。直到他因病被辞退,他一直在干这个差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