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五十一

当天,涅赫柳多夫从马斯连尼科夫家出来直接就去监狱,前往他已经熟悉的典狱长的住处。像上一次一样,那架质量低劣的钢琴又在轰响,不过这一次奏的不是狂想曲,而是克莱曼蒂(1)的练习曲,弹奏得仍然那样节奏分外有力、清晰、急骤。一只眼睛包扎着的女仆开了门,说典狱长在家,并将涅赫柳多夫带到狭小的客厅。客厅里摆着一张沙发,一张桌子,桌上铺着毛线编织的桌布,桌布上放着一盏粉红色纸灯罩半已烧焦的大台灯。典狱长走进客厅,他的神色疲乏而又阴郁。

“请问您有什么事?”他问,同时扣上制服中间那个纽扣。

“我刚刚去过副省长家,这是许可证,”涅赫柳多夫说着递上那张纸。“我想见玛斯洛娃。”

“玛尔科娃?”典狱长反问,由于琴声太响他未听清。

“玛斯洛娃。”

“嗯,对了!嗯,对了!”

典狱长站起来,走到传来克莱曼蒂的华彩乐段的那扇门口。

“玛鲁霞,你稍稍停一会儿吧,”他说,从他说话的声音里可以听出,这种音乐已经成了他生活的苦难。“什么也听不见。”

琴声停止了,那边传来表示不满的脚步声,有人朝房门里看了一眼。

典狱长仿佛因琴声中断而感到轻松,他点起一支粗大的淡味香烟,并向涅赫柳多夫敬烟,涅赫柳多夫谢绝了。

“我是想去见一见玛斯洛娃。”

“今天不便见玛斯洛娃,”典狱长说。

“为什么呢?”

“是这样,这要怪您自己,”典狱长微微笑着说。“公爵,您别直接给她钱。如果您愿意,可以把钱先交给我,以后都属于她的。您昨天大概给了她钱,她弄来酒,这个恶习无论如何根除不了,今天她已经烂醉,甚至还发酒疯。”

“是真的吗?”

“可不是,甚至使我不得不采取严厉措施,把她迁到另一间牢房。她是一个温顺的女人,可是钱,请您别给她。这是那样一类人……”

涅赫柳多夫清楚地想起昨天的情形,他又感到害怕了。

“那么能见博戈杜霍夫斯卡娅吗?政治犯?”涅赫柳多夫沉默片刻后,问道。

“行,这可以,”典狱长说。“喂,你来干什么?”典狱长转身对走进客厅的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说。小姑娘眼睛盯着涅赫柳多夫,侧着头朝父亲走去。“你要摔跤了,”他微笑着说,看见小姑娘眼睛不看地,在地毯上磕绊了一下,往父亲身边跑去。

“要是可以的话,我这就去。”

“可以,请吧,”典狱长说,一边搂住一直盯着涅赫柳多夫看的小姑娘,站起来,轻轻地放下小姑娘,走到前厅。

典狱长还没穿好眼睛包扎着的女仆递来的外衣,走到门口,克莱曼蒂的华彩乐段又清晰地响了起来。

“她原先在音乐学院学习,那里秩序不好。可是她很有天赋,”典狱长边下楼边说。“她想到音乐会上演奏。”

典狱长领着涅赫柳多夫来到监狱。典狱长刚走到大门外,那扇小门便打开了。看守们行举手礼,目送着典狱长。四个剃着阴阳头的人抬着装有什么东西的木桶,在过道上遇见他俩,他们看到典狱长,全都缩成一团。其中一个身子弯得特别低,阴沉地皱眉蹙额,一双黑眼睛炯炯放光。

“当然啰,才能总该发掘,不能埋没,可是住在这么小的房子里,您也知道,很艰难哪,”典狱长继续说着,丝毫不注意那些囚犯,他在涅赫柳多夫陪同下,拖着疲乏的步子朝聚会室走去。

“您想要见谁?”典狱长问。

“博戈杜霍夫斯卡娅。”

“她关在塔楼里。您只好等一会儿,”他转身对涅赫柳多夫说。

“那么能不能先去见见囚犯梅尼绍夫母子呢?母子俩被控犯了纵火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