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四十七

涅赫柳多夫已经在前室里等了很长时间。

他来到监狱,按响了大门上的门铃,然后将检察官开的探监许可证给看守看。

“您找谁?”

“我要见女犯玛斯洛娃。”

“现在不行,典狱长正忙着。”

“他在办公室吗?”涅赫柳多夫问。

“不,在这里,在女探监室,”看守说,涅赫柳多夫觉得他神色尴尬。

“莫非今天是探监的日子?”

“不是,有件特别的事情,”他说。

“我怎么才能见到典狱长?”

“等他们出来,您再跟他说。您等着吧。”

这时候司务长从侧面的门里走出来,他穿着镶金银饰带的制服,脸色光灿灿,唇髭被烟熏得发黄,他严厉地对看守说:“为什么放人到这里来?……让他去办公室……”

“我听说典狱长在这里,”涅赫柳多夫说,对司务长明显表现出来的不安感到奇怪。

这时候里边的一道门打开了,满头大汗、情绪激昂的彼得罗夫走出来。

“让他记着,”他对司务长说。

司务长用目光示意了一下涅赫柳多夫,彼得罗夫便不说了,他皱着眉头朝后门走去。

“让谁记着?他们为什么都这么慌张?司务长为什么朝他使眼色?”涅赫柳多夫暗自思忖。

“不能在这里等,请去办公室吧,”司务长又对涅赫柳多夫说。涅赫柳多夫刚要走,这时从后门走进典狱长,他的神色比他的部下还要慌张。他不停地唉声叹气。看到涅赫柳多夫,他便对看守说:“费多托夫,把五号牢房的玛斯洛娃带到办公室去。”

“请吧,”他对涅赫柳多夫说。他们沿着陡直的楼梯前往办公室。办公室是一个小房间,开着一个窗户,摆着一张写字桌、几把椅子。典狱长坐了下来。

“太艰难,这份差使太艰难,”他对涅赫柳多夫说,掏出一根粗大的纸烟。

“您看样子是太累了,”涅赫柳多夫说。

“这份差事干腻了,实在是太艰难。你想减轻他们的苦难,结果却更糟。我只想早点离开。太艰难,这份差事太艰难。”

涅赫柳多夫不明白,典狱长到底遇到什么特别艰难的事情,不过今天他看到典狱长的心情特别沮丧、绝望,令人怜悯。

“是啊,我想是很艰难,”他说。“可是您为什么要担任这个职务呢?”

“我没有财产,可得养家糊口。”

“可是您既然感到艰难……”

“唉,好歹我都跟您说吧,我尽力在为他们谋利益,尽自所能好歹减轻他们的遭遇。换个人处在我的地位,绝不会这样做。这件事说起来容易,两千多人哪,而且是些什么人啊。得知道怎样对付。他们也是人啊,总要可怜他们。可是也不能放纵呀。”

典狱长说起了不久前发生的一起犯人之间斗殴,结果闹出人命的事。

看守领着玛斯洛娃走进办公室,打断了典狱长的叙述。

涅赫柳多夫看见她走到门口,这时她还未看到典狱长。她的脸色红红的,步子敏捷地跟在看守后边,脸上一直露着笑容,脑袋不停地摇晃。她看到典狱长,立即面露惧色,盯着典狱长,不过马上又镇定下来,活泼愉快地转身对着涅赫柳多夫。

“您好,”她拉长声调说,脸上露着笑容,使劲握着他的手甩了甩,与上次大不相同。

“我带来状子让您签名,”涅赫柳多夫说,他对于她今天见他时这种活泼的表情感到有些惊奇。“律师写好了状子,需要签上名,然后我们把状子送到彼得堡。”

“行啊,可以签个名。干什么都可以,”她说,眯起一只眼,脸上微笑着。

涅赫柳多夫从口袋里取出一张折叠着的纸,走到桌边。

“能不能在这里签名?”涅赫柳多夫问典狱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