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四十三(第2/3页)

“是的,没认出来。我没有空认人。我根本没看,”她说。

“不是有个孩子吗?”他问,觉得脸上通红。

“感谢上帝,当时就死了,”她简短、凶狠地回答,目光离开了他。

“怎么死的,什么原因?”

“我自己病得差一点死了,”她眼睛不抬地说道。

“两个姑妈怎么会放您走?”

“谁肯留怀小孩的女仆?发觉了,就赶出来了。有什么好说的,我什么都记不得,全忘了。那件事全都了结了。”

“不,没有了结。我不能丢开这件事不管。就是现在我也想赎罪。”

“没什么可赎的,过去的事过去了,”她说。他万万没想到,这时她突然令人不快地、献媚而又怜悯地朝他微微一笑。

玛斯洛娃怎么也想不到会见到他,特别是现在,在这样一个地方,所以在最初一刻他的出现使她震惊,迫使她想起她从未想过的往事。在最初一刻她隐隐约约想起了感情和思想的那个新的神奇的世界,那个爱着她、也被她爱着的可爱的青年,为她打开的新的神奇的感情和思想的世界,接着她又想起了他那无法理解的残酷,想起紧随那美妙的幸福之后,而且由此产生的种种屈辱和苦难。她感到痛苦。可是她无法理解这件事,于是她现在也像以往所做的那样,把这些回忆从心中驱除,竭力用一种特别的淫荡生活的迷雾遮盖这些回忆,现在她的确是这样做的。最初一刻,她将此刻坐在她面前的这个人与那个她曾经爱过的青年联系在一起,可是后来她发现这样做太痛苦,她也就不再将他和那个青年联系起来。现在面前这位穿着洁净、胡子上洒过香水、保养得很好的先生,对她说来已不是她曾爱过的涅赫柳多夫,而只是在需要的时候享用一下像她这样的女人的身体的那些人之中的一个,像她这样的女人也必须尽可能地利用那些人为自己谋求利益。因为这个原由,她对他献媚地一笑。她沉默了一阵,心中盘算着怎样从他身上捞到好处。

“那些事全都了结了,”她说。“现在我被判服苦役。”

她在说出这个可怕的词的时候,嘴唇都在哆嗦。

“我知道,我相信您是无罪的,”涅赫柳多夫说。

“我当然没罪。我怎么会是贼或强盗?我们这里的人说,事情全靠律师,”她继续说。“她们说,得上诉。不过,据说得花很多钱……”

“对,一定得上诉,”涅赫柳多夫说。“我已经找过律师。”

“别舍不得钱,请好律师,”她说。

“只要办得到,我都要做。”

一阵沉默。

她又露出那种笑容。

“我想求您……给点钱,要是能够。不多……十卢布,用不着更多,”她突然说。

“行,行,”涅赫柳多夫难为情地说,同时掏出钱夹。

她朝正在房间里来回走动的副典狱长匆匆瞟了一眼。

“别当着他的面给,等他走开给,要不会被没收的。

”副典狱长刚转过身去,涅赫柳多夫便掏出钱夹,可是还没来得及将十卢布的纸币递给她,副典狱长又转过身来面对着他俩。涅赫柳多夫就把钱攥在手心。

“这是一个没有希望的女人,”他寻思道,望着这张曾经那么可爱、现在却已被玷污的臃肿的脸。她那双斜视的黑眼睛闪着不正经的光,注视着副典狱长和攥着纸币的那只手。他心中有一刻动摇了。

昨天夜里说过话的那个诱惑者又在涅赫柳多夫心中说话了,像以往一样,它千方百计诱使他不去考虑应该做什么,而只考虑他的行动会有什么结果,怎么做才有利。

“你对这个女人毫无办法,”这个声音说,“你只是往自己脖子上挂石头,这块石头会使你淹死,妨碍你成为对别人有益的人。给她钱,把手头所有的钱都给她,然后和她分手,从此一刀两断,岂不更好?”他暗自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