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者与写作(第2/15页)

在那个冬天里,家里的每个房间,乃至整个镇子,似乎都在挤压和束缚我那颗正处于青春期的心灵。我渴望远行,尤其渴望去纽约。胡桃木折叠门上映射的烟火光影,还有那带天鹅的座钟沉闷冗长的声响,都使我感到悲伤。我梦想那遥远都市的摩天大楼和雪。纽约市,是我在十五岁那年写的第一篇小说中欢乐的“背景设定”[96]。那本书的细节颇为奇特:地铁上的检票员们,纽约市的前院——不过,在那个时候这无关紧要,因为我已经开始另一段旅行了。那一年属于陀思妥耶夫斯基、契诃夫与托尔斯泰——那神秘未知的某地与纽约之间,有一种“皆与此地等距”的预感。老俄国与我们乔治亚州的房间,那奇迹般的、孤独的土地,无华的故事与内敛的心灵。

俄国现实主义文学与美国南方文学

过去十五年里,南方兴起了一种文学流派,并已充分发展到评论家们将其标记为“美国哥特式文学”的程度。然而,这一标志本身却是不幸的。一篇哥特故事的效果,或许跟一则福克纳小说在其对于恐怖、美丽和矛盾交错情绪上的唤醒相类似,但是这种效果却是从不同的源头进化而来的。前者所使用的手段,是浪漫主义或者超自然力,后者使用的则是罕见的、情节紧张的现实描绘。现代南方小说看起来似乎最应该去感谢俄国文学,它是俄国现实主义开枝散叶的结果。并且,这一影响绝非偶然。美国南方文学产生的环境,明显跟在俄罗斯人们身上起作用的那些类似。在老俄国和直至今日的美国南方这两者上,一个明显占优的特性,乃是视人命如草菅。

对于十九世纪末期的俄国小说家而言,尤其是对于陀思妥耶夫斯基而言,他们的所谓“残忍”特性受到了猛烈的抨击。同样的指责如今落在了新兴的美国南方作家们身上。乍一看来,如此的责难简直是莫名其妙。自希腊悲剧作家们的时代起,艺术便已毫不犹豫地去描绘暴力、疯狂、谋杀和毁灭了。俄国或者南方的文学的“残忍”,并不能匹敌甚或超越希腊人、伊丽莎白时期作家,或者就那一方面而言超越《圣经·旧约》的创作者。因此,使人震惊的并不是“残忍”这一特性,而是由它本身所体现出来的社会风俗。而在这一指导描写生活及苦难的方法上,南方人是受了俄国人莫大恩惠的。手法简略表达如下:将悲剧和幽默拿来做一个勇敢的、表面上冷酷无情的衔接并置,用无边无际的琐碎情节来描写卖淫者的庄严,以唯物主义细节描写表现一个人全部的灵魂。

对于习惯于经典文学的读者而言,这一手法带有惹人排斥的特性。举例来说,有个孩子死了,如果作者对这个孩子的生与死皆用一句话来带过,并且就此过掉这个情节,不加评论,不表达怜悯之情,语气毫无变化地过渡到琐碎的细节之上的话,这种表现手法看上去就显得玩世不恭。读者们习惯了由作者来规划故事中情感体验的相对价值,当作者拒绝了这一责任时,读者就会感到困惑和不满。《罪与罚》中马尔美拉陀夫的葬礼酬客宴以及威廉·福克纳的《我弥留之际》,就是此种现实主义手法的绝佳范例。在这两者中都有痛苦与闹剧的融合,以一种几乎是物理力量的方式,在读者身上产生反应。马尔美拉陀夫的惨死,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扰乱酬客宴餐点供应的细节,那个小职员“不为自己申辩一个字,听起来简直令人感到深恶痛绝”——表面上看,整个情况就仿佛是一个全无希望的、情感上的破布袋子。在面对濒死的苦恼和忍饥挨饿之时,读者突然发现自己正在嘲笑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与女房东之间的种种荒谬之处,或者对小波列的滑稽行为会心微笑。不知不觉地,在笑过之后,读者会觉得内疚,因为他察觉到作者以某种方式愚弄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