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尔南德 34(第2/6页)

他们的目的首先是生活中的舒适熨贴。名胜和有名的建筑当然重要,但还不如温暖的冬季和爽快的夏季这样宜人的气候,以及一九〇〇年的欧洲还保存很多的秀美的景致更能吸引他们。另外,对于他们也像对于他们同时代的人们一样,旅馆是个魔术般神秘的地方,同时具有东方故事中的车马店、封建领主的驿站和王孙公子的宫殿性质。他们在餐厅里仔细品味着领班和酒务总管那职业的殷勤谄媚以及茨冈人即席创作的粗犷野性的音乐。在意大利的一个古老城市不干不净的小胡同里闲逛了一天之后,在尼斯摩肩接踵赶来看花的人群中挤了一天之后,他们回到达豪的旅馆里,那是巴伐利亚的一个可爱的小城,画家钟爱的地方,以收获葡萄的节日而著名。这旅馆是个享有特权的乐土,仿佛远离了尘世,在那里又豪华又清静,一切都无懈可击。门房对他们毕恭毕敬,经理对他们彬彬有礼。连巴尔纳布特,马塞尔·普鲁斯特,以及托马斯·曼,阿诺德·本涅特以及亨利·詹姆斯笔下的人物都不会有另外的想法和感觉。

不过,无论是米歇尔还是费尔南德都不属于在外国旅店的登记簿上时常出现的风头十足的阶层。当然,米歇尔并不讨厌亲吻住在二楼套房的大公夫人的手,这位夫人还对费尔南德显出亲热模样。他从萨酾酒家的一个雅座里出来时,劈头碰见大公从另一个雅座里出来,一边一个交际花,还拿着两瓶酒,他觉得滑稽可笑。腰缠百万的美国佬跟在导游身后穿过大厅,是些消闲解闷的人物。跟经纪人一起用晚餐的萨拉·伯恩哈特更使这大酒店增添了一层妩媚。不过,说来说去萨拉·伯恩哈特只在舞台上才有趣。人们并不那么热衷于结识美国人。克先生总喜欢说一句颇有些不敬意味的谚语:“俄国的亲王和意大利的侯爵都只不过是些小伙计。”甚至某些人情来往并不要求如他所说的卑躬屈节,他也认为大可不必:太浪费时间。

更何况,他们不是拿着介绍信的人,心急火燎地要看科罗纳亲王或罗斯柴尔德侯爵的收藏品。这些东西对公众并不完全开放,所以看到过是很有面子的。博物馆里的展品对于他们就足够了,甚至都超过了他们的胃口。他们参观画廊和展台,希望在那里间或找到一件立刻能吸引或触动他们的美丽物品。但是打着两个星号的杰作一下子没有吸引他们的注意,又没有机会让他们再看第二眼。这种疏忽洒脱并不能让他们成为目光犀利的业余收藏家,但至少使他们避免迷恋进而订购那些纯粹时髦的东西。米歇尔觉得美术沙龙中绝大多数的绘画都很可笑,实际情况也确实如此。他们把情节看得很重,过去的悲剧通过对比,让他们觉得还算活在一个十分安全的时代。熟知德国历史的费尔南德向米歇尔提起一六一八年扔出窗外事件的人物(约翰·马萨里克在一九四八年的扔出窗外事件还没有到来):民团的兵丁或服从新教政党的丘八们把两个天主教的总督从赫拉斯希安城堡的窗户里扔了出去,他们从七十尺的高处掉到护城河里。领着一大帮游客的一个导游听得懂法语,他向夫人指出她把那面墙弄错了。这么说,必是他们把热情用错了地方。他们哈哈大笑起来。这一天,他们感觉到,重要的历史典故也像其他一切事一样,只要信其有,就算是有了。

在那人们也许说是“遗失的时代”的芸芸众生中,我知道是什么让我对这两个迷路的人特别眷恋。在这个世界上人人都想出人头地,而他们俩不这样想。我看到了他们文化内容上的空虚,然而他们的文化却让他们远远超出了众人:米歇尔很快地发现,大公的夫人什么书都没有读过。他这个人对所有遇到的动物都会建立起感情的联系,对打猎就深恶痛绝;对马匹特别痛惜,就不那么热衷于赛马。他在跑马大奖赛中像在其他一切事情中一样,也看到了弄虚作假和虚张声势。费尔南德对时髦饭店里的生熟菜肴和烹调方法都不感兴趣,宁愿吃个橘子加一杯清水作为晚餐。克先生有荷马史诗中人物那般的食量,却只喜欢最简单的菜肴:对于他来说,最最讲究的就是在拉律酒家要一份煮得恰到好处的带壳鸡蛋或是一份美味的煮牛肉。流浪汉常去的小酒店,楼梯上缺个台阶的地下室酒吧,一进门就遇到扑面而来的乱七八糟的喧闹声(简直像来了一群猪!),这些地方只能让他高兴半个钟头。他品尝着布律昂那苦涩的天赋和里克蒂斯那悲怆情调的俗语,同时也感到了下层人物对于上流社会的效颦。在这个寻欢作乐的社会圈子里,只有一件嗜好吸引着他:赌钱。不过费尔南德暂时把他身上的这鬼魅驱逐了。只是到了她死后他才再去过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