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堡的巡礼 09(第3/4页)

这并不是说我们可以否认他的伟大。用比历史还要深刻的神话的观点来看,他像涅墨西斯一样,能杀人,也毁灭了人的化身,而她恰恰是选择了这个化身来完成她的杀戮。他最高的道德就是勇气,这当然不是人类最难得最崇高的品质,但是如果没有勇气,别的一切就要化为一摊烂泥,变成一堆尘土。他这种赌徒般的勇气在公共安全委员会的一个沉重的夏夜表现得淋漓尽致,在那里,他在同事的睽睽目光底下没完没了地起草控告他们的诉状,并且还自吹自擂,却没有一个人敢把他刺死或是用椅子把他砸死。他当特派员时,冷静地出入于奥地利人的枪林弹雨,这种大无畏的精神一直持续到罗伯斯庇尔派的人在市政府被围捕而分崩离析的时候,一幅表现史实的版画画着他扶着受伤的罗伯斯庇尔,大概是据实描绘。最后一点尤其重要,一个人跟另一个人生死与共的关系永远是高贵的,哪怕是两个相辅相成的疯子之间的生死与共。这个神采飞扬、狂妄傲慢甚至蛮横无理的青年似乎是心甘情愿地在那个吹毛求疵、狐疑不定而又顽固死硬的马克西米连身旁当上了二把手,因为后者受到周围的人尊敬,并且总能激发出一种不屈不挠的精神,这种事看起来也是很美的。

圣茹斯特与马克西米连相识初期,曾给他写信说:“您就像上帝一样,我只知道您的优点。”在他们被捕和被处死这短暂而又无穷无尽的间隔期间,圣茹斯特什么也没有说,显然他已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他是不是在静默中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他周围的这一小群人呢?在施行专政的人中间,他们都是突出的典型。臭名昭著的西蒙,以前当过修鞋匠和监狱看守;老实的勒巴斯,他在莱茵军队里的同事自杀未遂,差不多已吓得半死;醉鬼昂里奥,应该为最后的惨败负一部分责任,他已经昏迷了,不知是因为喝多了酒还是受伤过重;库东比任何时候都显得更衰弱,他被士兵们从藏身的大柜子里拉出来时,曾受到粗暴的对待。奥古斯丁·德·罗伯斯庇尔也被处死了,他曾抢过了圣茹斯特忠诚的棕榈枝然后从容自如地跟他的兄弟一起被杀死。还有另外十五个没有台词的角色,他们是被那些主角拉到这里,糊里糊涂地结束了生命。“您就像上帝,我只知道您的优点……”他是不是曾对马克西米连产生过怀疑,重新评判他这个被推倒在地的偶像?直到这模糊不清的弥塞亚的末日都仍是圣约翰,看到他歪歪斜斜地躺在他统治全法国的公共安全委员会的办公桌上,笨拙地把纸团塞到嘴里,擦出来血块和被打掉的牙,他是不是感到了痛苦?他是不是留恋这个他曾尝到过欢乐的世界?而在这个世界中,他的野心和个人观点有朝一日会让他反对至死不渝的朋友?圣茹斯特在某个地方曾经写过,说只有死亡才是真正共和派的栖身之地,这句夸张的话并不能对我们掩饰他面对自己死亡的那种紧张情绪。他没有让自己成为例外,用这种他喜爱的血腥的办法一了百了,这血的气味使他更接近萨德,而不是罗伯斯庇尔。我们仿佛可以想象到他在那群可怜巴巴的人中间,从高喊革命口号的夸夸其谈里生出对他人的蔑视,他冷静地施展勇气,一个又一个地抵拒住让他不能坚持到底的想法和冲动。

当然,在想入非非爱编小说的年龄,我或许很高兴想象着在英俊的圣茹斯特与我的外高祖母安娜-玛丽之间有点温存的感情,但保持体统的起码教养就让我不能多想,倒不是因为如今我十分容易地接受了圣茹斯特始终保持贞操的传说,无论在任何时候这对于一个理想主义左派都是重要的。一旦成为寻欢作乐的老手,就不那么容易戒除掉,这位年轻的革命领袖在动荡不定的生活中,很可能时常有发泄他肉欲的冲动,就像他设法过一把骑马的瘾似的。但即便是安娜-玛丽的眼睛在乡下人看起来相当漂亮,一个荷兰奥地利的前贵族妇女不大可能引起他的激情,正像儿女绕膝的少妇也不太会勾起当时一个淫棍的欲火。另一方面,在安娜-玛丽看来,那漂亮的三色绶带沾满了鲜血,就像当丑陋狱卒拉着桶到圣奥诺雷街的肉铺去装满水来冲洗罗伯斯庇尔的尸身时,他在囚车里的模样。如果我的外高祖母有意欺骗她的皮埃尔-路易,那该是跟一个穿白制服的军官。不过在马尔西安城堡,圣茹斯特比我那些面目模糊的先祖跟我的距离更近。我愿意想象他骑着从公民德·卡蒂埃手里征用来的骏马飞腾奔驰,挥洒着他无尽的青春精力,就好像热月九日的早晨,经过失眠的一夜,他在布洛涅森林公园纵马驰骋一样。他口袋里装着折叠起来的讲演稿,要在演说中孤注一掷,他只往好的方面想,没有想到将来他也许会身首异处,埋在艾兰西斯的公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