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娩 02(第2/4页)

新生儿扯开嗓子喊叫,试验她的力量,已表现出可怕的生命力,每一个生灵,甚至大多数人漫不经心挥一下手弄死的昆虫都充满了这种力气。如今的许多心理学家无疑认为,她从母体被放逐出来了,不得不穿过狭小的通道,所以在恐惧地叫喊,显然,她害怕来到这个一切都稀奇古怪的世界,甚至连呼吸都飘缈不定,她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到一些亮光,那是一个夏天早上的晨曦。也许她在另一段时间已经经历过类似的出口和入口,也许还有成年人已泯灭的记忆的残片,恰恰是有关萌芽和出世的回忆,在她那颅缝还没有弥合的小小脑袋里浮动。有关这些我们还一无所知:生之门和死之门都是不透明的,这两个门都很快严严实实地关上了。

这个才出生一个钟头的小女孩,已像落入网中一样,被现实中生物的痛苦和人类的不幸控制住了。她也被时间的流逝网住,被扔在前庭板凳上的报纸登载的或大或小而今日无人有空关心的新闻网住,被流行或是惯例网住。在她摇篮的上面吊着一个十字架,上头有一个小天使的头。出于莫名其妙的偶然,我竟还保留着这个十字架。东西平淡无奇,是表示虔诚的小物件,跟同样有仪式意味的缎带蝴蝶结放在一起,也许当初费尔南德让这些东西受过祝福。象牙来自在刚果森林里被猎杀的一头大象,牙被当地的土人低价卖给比利时的商人。这种身躯庞大的聪明生物至少可以追溯到地质时期的更新世,却落个这样的下场。这个小玩意儿原来属于一个吃青草喝河水的动物,它在温暖的泥浆里洗澡,用这牙跟敌手战斗或是起码抵挡过一阵人类的袭击,还用长鼻子讨好过与它交配的雌象。雕刻象牙的艺人只能用它做一个有关宗教信仰的华丽摆设:小天使代表守护神,孩子有一天觉得它与这个面颊丰满的丘比特很像,这小爱神也是希腊和罗马的手艺人成批量制造的。

工艺精细的抽丝编花床罩是由女工在自己家里做的,位于富裕街区的精品女红商店的老板或是给她们揽活的中间商付给她们的工钱很少。这些帕耳开们不声不响地织嫁衣绣襁褓,克太太虽然心地善良,大概也从来没有想到她们到底在什么条件下生活。克先生有点做好事的心愿,想着照顾黑山脚下圣让-卡佩尔村的穷人:他去过女工住的小破房子,那里的女人大清早就坐在靠窗户的小垫子上,在操持一整天累人的家务之前,先织花边挣一点小钱。他觉得靠着精致的内衣卧具获利的人并不光彩,但人家出账单要他付钱时,他还是不声不响地签了字。也许不管怎么说,那些女人喜欢她们手指底下编出的花样,有时候她们的眼睛也在那花纹上久久流连。费尔南德的丈夫反对雇奶妈,觉得一个母亲不管自己的孩子而让一个为挣工资的陌生女人来喂奶是一件可憎可恶的事。法国北部那些贫民窟里的勾当他很清楚。一个穷人家的姑娘,随便找一个过路的情人,这事往往早就跟她母亲串通一气了,十个月或十一个月之后,这姑娘就可望戴上奶妈专用的花边软帽,在大户人家谋个不错的位置,如果日后她能由奶妈提升为照顾孩子的女仆,就可以干许多年,克先生为此义愤填膺。他就像当时的许多男人一样,有一种朦朦胧胧的托尔斯泰精神,尽管不情愿,还受着时俗习惯的约束,没有勇气和愿望完全从陋习中解脱出来。决不可能让费尔南德的乳房变形。孩子得用奶瓶来喂养。

奶汁平息了小女孩的哭叫。她很快就学会了几乎是狠命地吮吸那橡皮奶头;美味的汁水流到她嘴里显然是她尝到的第一个愉快。营养丰富的流质出自一头专产奶水的牲畜,丰饶大地的象征,它不仅把奶水供给人类,到后来汁水轧干之后还把瘦肉献出来,最后贡献出它的皮、筋和骨头,人们用来造胶水或骨炭。这牲口差不多总是死得很惨,被人从它住惯了的牧场上拉出来,在专运牲口的车厢里赶很长的路,到屠宰场时已经满身伤痕,车厢里没有水,摇晃和噪音都让它害怕。或者被人赶到炎炎烈日底下的大路上,如果它不肯向前,人们就用戳棒狠狠地打它、折磨它,它气喘吁吁地来到执行死刑的地方,脖子上绑着绳子,几乎瞪爆了眼睛,被交到屠夫的手里,那种卑劣下流的职业让屠夫个个粗鄙暴烈,它还没有完全死,就被大卸八块。它的名字在对于它所养活的人类来说,本来该是很神圣的,但在法语中却很可笑,我这本书的读者大概会觉得我的看法和之前的那些议论也是很可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