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作为个人,我们能走多 远?(第3/4页)

《违背道德的人》中的米歇尔是一个真实的人,虽然就行为而言,他并没有突破任何社会规范意义的“道德”,但是他却违背了一直以来,西方道德评判和价值评判的根本前提:那就是在成为有逻辑的叙述——适用于一切谓之为文学的东西——之前,意识本身就应该被置于某种价值框架之内。米歇尔没有遵从这个前提,他在对朋友叙述三年以来的生活时,没有对记忆进行选择。

所以米歇尔说:

我很少了解妻子,想来妻子不见得更多了解我……

他还说:

他(上帝)帮助后有权利要求我谢恩。这样我有了义务;我不愿意承担……

他更进一步地阐述道:

可是我还是说不清我说的“生活”是什么,也说不清我向往一个更广阔、更自由、不那么受别人牵制、不那么顾忌别人的生活,不就是我感到约束的一个非常简单的秘密么;这个秘密我觉得要神秘得多:我想这是一种重生的秘密;因为我在其他人中间依然是个陌生人,像个从阴界回来的人。

最后,当生活经历了它或迟或早都会呈现出的变化——婚姻、疾病、死亡、孤独——之后,他彻底地迷失了,再三要求自己的朋友“带走”他,他说:

当你们刚刚认识我的时候,我的思想坚定不移,我知道这样才会造就真正的人;现在我不这样想了……把我从这里带走吧;我自己已无能为力了。我的意志中有什么东西垮了;我甚至不知道从哪里获得力量离开埃尔唐塔拉。有时我害怕被我取消的东西在进行报复。

如果我们真的将米歇尔视作纪德本人,他们的相似性可能在这里:纪德也是一个从传统意义而言违背“文学道德”的人。他相信小说有其应该遵从的真实。如果说小说是一个想象和虚构的世界,这个世界存在的价值就在于向已有的任何既定“道德”的边界提出疑问,以真实的态度和方式。米歇尔这么做了,他不粉饰自己的任何行为,不试图解释,也不试图走上某种轨道,更不试图以“革命”的名义,建立某种新的道德边界——这是纪德与萨特的区别。

米歇尔因而使我们想到后来的、能够成为“现代传统”的典型人物。不仅仅是纪德笔下的其他人物(例如拉弗卡迪奥)。读完纪德,我们或许能够更好地理解加缪在《局外人》的序言中,谈到默而索的“真实”时所说的,“一种具有否定性的真实,存在和感受的真实”,并且,倘若“没有这样的真实,任何关于自我的征服都是不可能的”。

纪德认为,过于强调《违背道德的人》中的米歇尔就是他,在某种程度上是对其作品的误解,但是这样令其恼火的误解在《窄门》出版的时候又重演了一次。只是这一次,人们不再局限于性别的区分,将阿丽莎归在他的身上。这种归类大约一直到《伪币制造者》才算平息,因为《伪币制造者》突破了纪德一贯偏爱的小长篇篇幅,出现了多个人物以及还算复杂的情节,令归类无法进行。

在纪德自己的设计中,《违背道德的人》是《窄门》的对称作品,“精神上是同步进行的”,虽然《窄门》的出版比《违背道德的人》要晚上几年。在纪德的创作年表上,时间顺序倒是一个最微不足道的方面。

如果我们仔细思量其中的关系,我们可以发现,纪德否认的并非米歇尔与他的相似性——我们从来都不应该怀疑,任何一个小说家的早期作品都有从对自己的想象开始的倾向。米歇尔的确是纪德,但更为重要的事实是,他只是众多纪德当中的一个。或者说,是纪德的众多可能性当中的一个。后来的阿丽莎也是,甚至《伪币制造者》中的贝尔纳,《梵蒂冈地窖》中的拉夫卡迪奥都是,并不因为这些人物的“恶毒”,或是在行为上走得更远、更加惊世骇俗而有所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