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友岚搬了张椅子放在床前,许伯母怯怯地看了宛露一眼,似乎有些怕她,悄悄地拭去了眼角的泪,她很温顺地、很无助地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带着一股被动的、哀切的神情,她瞅着宛露发怔。段太太看了她们一眼,就轻叹一声,很知趣地说:

“友岚,我们到楼下去坐坐,让她们谈谈吧!”

“不!妈妈!”宛露清脆地叫,“你不要走开,友岚,你也别走开!妈,爸爸呢?”

“在楼下和你哥哥下围棋。”

“我要爸爸和哥哥一起来,我们今天把话都谈清楚!”宛露坚定地说,“友岚!你去请爸爸和哥哥上来!”

“宛露,”段太太狐疑地说,“你要做什么?你很清醒吗?你没发烧吗?”

“我很好,妈。”宛露说,“我知道我自己在做什么,也知道这是必须做的。”

友岚下楼去了。宛露开始打量这位“许伯母”,这还是她第一次用心地、仔细地注视自己这位生身母亲。后者的脸上泪痕未干,脂粉都被泪水弄模糊了,可是,那对秀丽的眼睛,那挺直的鼻梁和她那虽已发胖却仍看得出昔日轮廓的脸庞,都向宛露提示了一件事实。年轻时代的她一定不难看,而且,自己的长相和她依稀相似。她不会很老,推断年龄,也不过四十岁,但她额前眼角已布满皱纹,连那浓厚的脂粉,都无法遮盖了。风尘味和风霜味,都明显地写在她的脸上。连她那身紧绷在身上的、红丝绒的洋装,都有股不伦不类的味道。宛露细细地望着她,模糊地衡量着自己与她之间的距离。她想起友岚的比喻,绮尔维丝!绮尔维丝并没有错呵,只怪她的命运是绮尔维丝!一时间,她对这位“母亲”生出一种强烈的、同情的、温柔的情绪。

段立森和兆培进来了,友岚跟在后面。兆培一进门,脸色就很难看,对着那位“许伯母”,他毫不留情地说:

“我们本来有个很幸福的家庭,你已经把它完全破坏了!难道你还不能放掉宛露吗?你该知道,你根本没有资格来骚扰我们的家庭!”

“哥哥!”宛露蹙着眉叫,“你少说几句吧!”

兆培不语了,在书桌前的椅子上一坐,他瞪着眼睛生闷气。段立森走了过来,他看来仍然是心平气和的,只是眉梢眼底,带着抹难以察觉的隐忧。

“宛露,”他温和地问,“你是不是改变心意了?”

“没有,爸爸。”宛露清晰地说,望着面前的“许伯母”,“我只觉得,事情发生以后,我们从没有三方面在一块儿讨论过。今晚,许伯母既然来了,我想把话说说清楚。”她正视着“许伯母”,“许伯母,你见过我的爸爸妈妈,二十一年前,你把我‘送’给了他们,他们也按照你的要求,做了这件好事,把我养大了。记得你纸条上所说的话吗?菩萨会保佑他们,如果这世界上真有菩萨,也实在该保佑我的爸爸妈妈,因为他们尽心尽力地爱了我这么多年,而且,我相信,他们以后还会继续地爱我。所以,许伯母,你虽然生了我,你却永远只能做我的许伯母,不能做我的母亲!菩萨也不能允许,在二十一年以后的今天,你再来把我从爸爸妈妈手中抢走!所以,许伯母,如果你爱我,请让我平静,请让我过以前一样的日子!”她的声音非常温柔,“我会感激你!”

那“许伯母”从皮包里取出一条小手帕,开始呜呜地哭起来,一面哭,一面说:

“宛露,我爱你呀!”

“我知道。”宛露深沉地说,“以前,我总以为爱是一种给予,一种快乐,现在我才知道,爱也是一种负担,一种痛苦。哦,许伯母,今天我当着我所有亲人的面前,告诉你这件事,我同情你,我也爱你,但是,我只能认养育之恩,而不能认生育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