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2000年3月10日,记着这一天,我和五富来到了西安。
五富一下火车就紧张了,他的嘴张着,肌肉僵硬,天还有点凉,但汗出了一层又出一层。奇怪的是我们都穿了我们最好的衣服,现在却显得那样的破旧和灰暗。而且手黝黑,手怎么一下子就黝黑了呢?五富一直扯着我的衣襟,前脚总是磕碰着我的脚后跟,我让他不要扯我的衣襟,不扯我的衣襟又怕他走丢。没事的,五富,你到我前边走,我说咋走你咋走。楼是一幢一幢高低胖瘦往空中戳着,路上架路,曲里拐弯,在人和车搅和得像蚂蚁窝一样的闹市里,我是能分辨出方向的,虽然没有太阳却知道哪儿是东哪儿是西。我得轻松一下,我说:五富,我问你,一头牛……我话没说完,五富说:牛?哪儿有牛?!我恨他,我说:一头牛,牛头朝东,尾巴朝哪儿?五富说:朝西。我说:错!朝下。五富想了想,是朝下,说:哈娃你能!我当然能。我就提示他不要夹着胳膊走,怎么舒服怎么甩,不要脚抬得过高,抬脚过高别人就看出你是从山区来的,还有,把牙缝里的馍屑剔净!但是,五富就嚷嚷着他要尿呀,而且紧天火炮的,脸憋成紫黑。找到了厕所,我才知道他的内裤上缝了个口袋,口袋里装了五十元钱。他让我用身子挡住他,以免被别人发现了他装钱的口袋就在内裤上,他说:城里贼多,抬蹄割掌哩!
我们是在城南的池头村里寻找韩大宝,因为寻着韩大宝才可能在西安落脚。进村口的时候,有孝子在路边烧纸,天空里可能有鬼,我们怀疑鬼在日弄我们,在村里转来转去打听不出韩大宝到底住在哪儿。池头村原本也是农村,城市不断扩张后它成了城中村,村人虽然还是农村户籍,却家家把卖地钱修建了房子出租。这些房子被盖成三层四层,甚至还有六层,墙里都没有钢筋,一律的水泥板和砖头往上垒,巷道就狭窄幽深。五富说:这楼坍得下来?我往上望,半空的电线像蜘蛛网,天就成了筛子。我说:危险。五富说:坍下来就好了,都是农民,他们就能盖这么多房出租?!我踢他一脚,让他快把那臭嘴闭上。
终于在一栋楼里找着韩大宝了,韩大宝确实不是以前的韩大宝,他留个寸头,穿着皮鞋。对于我们的到来他非常吃惊,但也很热情,问喝酒不,从床下提出了一捆葡萄酒,却怎么也打不开软木塞,就骂:真讨厌,送人酒不送个起子?!我知道他在显摆;我只是笑。喝茶呀,喝茶,他又招呼我们喝茶,就不停地打手机,似乎不是有人请他去吃饭,就是有人求他安置个什么活儿。说:哈,我这儿成清风镇驻西安办事处啦!我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么。我当然是恭维他,他却说:皇帝养一国人哩,我这算啥?我真想吐一口唾沫,但我又把唾沫咽了。
韩大宝询问我们将要在西安干啥?我说老虎吃天没处下爪么,你干啥我们在你手下混个嘴。五富就插了话:你吃肉,我们喝汤!韩大宝就让我们去拾破烂。
拾破烂?我怎么也没想到,我来西安就是来拾破烂?!
韩大宝说:我就是拾破烂的。
得了吧,韩大宝,哄谁去!拾破烂能拾出你这副模样?
但韩大宝确实是拾破烂的。
韩大宝告诉我们,西安水深得很,深得如海,你一来就晕了。五富说真是晕了。韩大宝说,谁都想来赚钱呀,能赚的满地的纸片子都是人民币,赚不来的你把纸片子叫爷它还是纸片子。五富说这我懂。韩大宝说,清风镇人来这里凭啥哩,一没技术,二没资金,你卖×呀?!五富说你咋说这话?我就训五富,嫌他的话多。韩大宝哈哈地笑,拍我的肩膀:你来找我是找对了,要先站住脚最好的门路就是拾破烂,这门路一般人我还不告诉他。五富耷拉的眼睛又睁大了,韩大宝不让他说话,按他坐在他坐过的椅子上,椅面是皮子做的,一坐一个软坑,韩大宝开始给我们讲课,讲的是拾破烂的大千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