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胞胎女郎与沉没的大陆(第4/8页)

女孩右手抓着挎包带,左手像打拍子似的在体侧轻轻摇摆。由于她挺直腰走路,看上去比平时身高要高些,步调也比我来得快。

或许因为无风,街上静悄悄的,就连身边驶过的卡车排气声、建筑工地的嘈杂声也变得含糊不清,仿佛透过好几层幕布传来的,唯独她的高跟鞋声像是在往春日迷濛的夕霭中有板有眼地打着光滑的楔子。

我不思不想地只管倾听鞋跟声,差点儿撞在从拐角飞出的小学生骑的自行车上。若非她用左手猛地拉住我的臂肘,我想肯定撞个正着。

“好好看着前面走嘛,”她很是惊讶,“走路想什么呢?”

“什么也没想,”我做个深呼吸说,“只是发呆。”

“够让人操心的了,你这人。到底多少岁了?”

“二十五。”我说。年底二十六。

她终于把手从我臂肘上拿开,我们重新沿坡路下行。这回集中精神好好走路了。

“对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我说。

“没听说过?”

“没听过。”

“May。”她说,“笠原May。”

“May?”我有点意外。

“五月的May。”

“五月出生?”

“哪里,”她摇下头,“八月二十一日出生。”

“那何苦叫什么May。”

“想知道?”

“可能的话。”

“不笑?”

“我想不会。”

“我家养过山羊来着。”她淡淡地说。

“山羊?”我更觉意外。

“山羊可晓得?”

“晓得。”

“一只脑袋瓜非常聪明的山羊,全家像对待家人一样喜爱它。”

“山羊的May。”我复述似的说。

“再说我是农家六姐妹里的第六个,名字之类大概叫什么都无所谓吧。”

我点点头。

“不过好记吧,山羊的May?”

“的确。”

到车站时,为感谢笠原May帮看电话,我邀她吃晚饭。她说跟未婚夫有约会。

“那么下次好了。”我说。

“嗯,我等着。”笠原May应道。

我们就此分开。

我一直看到她天蓝色的对襟毛衣像被吸入下班人流似的消失不见、再不会折回,这才依然手插衣袋,朝适当的方向走去。

笠原May的离开,使我的身体仿佛再次笼罩在那全无接缝的、呆板的灰色云层的阴翳中。抬头仰望,云仍在那里,模模糊糊的灰色调中加了夜的黛蓝进去。不仔细看,甚至看不出那里有云,但云依然如一头蜷身不动的巨大猛兽一般劈头盖脑地压着,将月和星挡在身后。

简直就像在海底行走,我觉得。前后左右看起来毫无差别,气压和呼吸也好像在跟自己过不去。

剩下一个人,食欲已不翼而飞。什么都不想吃,宿舍也不想回,却又别无可去之处,只好在街头闲逛,逛到想起什么为止。

我不时停下脚步,看武打片广告,看乐器商店陈列窗,但大多时候都是边走边看擦肩而过的行人面孔。多达数千的男女在我面前忽儿出现忽儿消失,依我的感觉,他们好像是在从意识的此侧边境向意识的彼侧边境迁徙。

街是一如平日的街。交融互汇而失去各自本来含义的嘈杂人语,不知从何处一路传来随即穿耳而过的支离破碎的音乐,闪闪烁烁的信号和唆使它的汽车排气声——一切的一切都如天空永远滴落不尽的墨水,洒在这夜幕下的街上。行走之间,我觉得诸如此类的嘈杂、光亮、气味、兴奋实际上并不存在,几分之一都不存在,而只是来自昨天、前天以至上星期、上个月的渺远的回声。

然而我还是无法从这回声中捕捉到曾有所闻的东西。它是那样邈远,那样依稀。

我不清楚自己走了多长时间,走了多远距离,我清楚的只是有数千之众与我擦肩而去。我还可以推测这数千之众在七八十年之后将确切无疑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无一例外。七八十年并非多么漫长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