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的失踪(第2/8页)

“为什么本镇必须领养大象?”他们质问镇长。其主张可以归纳成以下几条(条条太多十分抱歉,但我以为这样容易理解):

(1)大象问题属于动物园与房地产商私营企业之间的问题,镇政府没有理由参与;

(2)所需管理费、食物费太多;

(3)安全问题如何解决?

(4)本镇自费饲养大象的好处何在?

他们拉开了论战架势——“饲养大象之前,下水道的整治和消防车的购置等镇政府要做的事情岂非堆积如山?”尽管措词不算尖刻,但言下之意无非是怀疑镇长同房地产商有幕后交易。

对此,镇长的意见是这样的:

(1)高层建筑群的落成将极大幅度地增加镇的税收,大象饲养费之类自然不成问题,镇政府参与这样的项目是理所当然的;

(2)象年事已高,食欲亦不很大,至于加害于人的可能性可以说等于零;

(3)象一旦死亡,由房地产商作为大象饲养地提供的地皮即为镇有财产;

(4)象可成为镇的象征。

经过长时间争辩讨论,镇上终于决定将大象领养过来。由于自古以来位于城郊住宅地带,镇上的居民大多生活较为富裕,镇财政也够雄厚。况且人们可以对领养无处可去的大象这一举措怀有好感,较之下水道和消防车,居民毕竟更容易同情大象。

我也赞成镇上饲养大象。出现高层建筑群固然大杀风景,但自己镇上能拥有头大象倒也确实不坏。

砍掉山坡上的树林,把小学一座快要倒塌的体育馆移建到那里作为象舍。一直在动物园照料大象的饲养员也跟过来住下。小学生们的残汤剩饭充作象的饲料。于是大象被一辆拖车从封闭的动物园运到新居,在此打发余生。

我也参加了象舍的落成典礼。镇长面对大象发表演说(关于本镇的发展与文化设施的充实),小学生代表朗读作文(象君,祝你永远健康云云),举行了大象写生比赛(大象写生此后遂成为本镇小学生美术教育中一个必不可少的重要保留项目),身穿翩然飘然的连衣裙的两名妙龄女郎(算不上绝代佳人)分别给大象吃了一串香蕉。大象则几乎纹丝不动地静静忍受着这场相当乏味——起码对象来说毫无意味——的仪式的进行,以近乎麻木不仁的空漠的眼神大口小口吃着香蕉。吃罢,众人一齐拍手。

象右侧的后脚套了一个坚不可摧的沉重铁环,铁环连着一条十多米长的粗铁链,铁链的另一端万无一失地固定在水泥墩上。铁环和铁链一看就知道牢不可破,大象纵然花一百年时间使出浑身解数也全然奈何不得。

我不大清楚大象是否对这脚镣心怀不满,不过至少表面上它对套在自己脚上的铁块漠然置之。它总是以呆愣愣的眼神望着空间不可知晓的某一点,每当阵风吹来,耳朵和白色的体毛便轻飘飘地摇颤不止。

负责饲养大象的是位瘦小的老人。不知其准确年龄,也许六十多岁,也许七十有余。世上有一种人一旦越过某一临界点外貌便不再受年龄左右,这位老人便是其中之一,皮肤无论冬夏都晒得又红又黑,头发又短又硬,眼睛不大,面目并没有什么明显特征,唯独向左右突出的接近圆形的耳朵使得整张脸相形见小,格外引人注目。

此人绝对谈不上冷淡,有人搭话肯定给予圆满回答,话也说得井井有条。若他愿意,也能现出一副热情的样子——尽管使我觉得有几分勉强。不过从原则上说,则像是位沉默寡言的孤独老人。他看上去喜欢小孩,小孩来时尽可能亲切相待,但孩子们却不大接受老人的好意。

接受这位饲养员好意的只有大象。他住在紧挨象舍的预制板小屋里,从早到晚形影不离地照料大象。象与饲养员相处的时间已超过十年,二者关系的亲密程度,只消看双方每个细微的动作和眼神,即可一目了然。饲养员如果想让呆呆地站在同一地方的大象移动一下,只要站在象的旁边用手啪啪地轻拍几下它的前腿并嘀咕一句什么,大象便不堪重负似的慢慢摇摆着身体,准确地移至指定位置,随即仍如刚才那样注视空间的某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