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袭面包店(第2/7页)

在妻子说不乐意去什么通宵营业的饭店而我勉强表示同意之前的两三秒钟时间里,我脑海中浮现出来的基本上是这么一种图像。我不是弗洛伊德,不可能明确地解析这一图像究竟意味什么,但这图像属于含有某种启示性的类型,这点凭直感我还是看得出来的。唯其如此,我——尽管饥饿感凶猛得那般异乎寻常——才差不多自动地同意了她的提议(或声明),而没有为吃饭而外出。

百般无奈,我们只好打开啤酒来喝。因为较之吃元葱,毕竟喝啤酒要好得多。妻子不大喜欢啤酒,六听中我喝了四听,她喝了其余两听。我喝啤酒的时间里,她像十一月里的松鼠一样把厨房的货物架底朝上细细翻了一遍,总算在口袋底部找出四块奶油甜饼。那是做冷冻蛋糕的底托时剩下的,因受潮已变得甚为绵软,但我们仍不胜怜爱地每人嚼了两块。

遗憾的是,易拉罐啤酒也好奶油甜饼也好,在我们宛似从空中所见的西奈半岛一般横无际涯的空腹中竟没留下丝毫痕迹,不过是从窗外稍纵即逝的一幅凄凉景致而已。

我们时而读啤酒罐上的印字,时而反复看钟,时而觑一眼电冰箱的门,时而翻一下昨天的晚报,时而用明信片边缘将散落在桌面上的甜饼屑收在一起。时间像被吞进鱼腹中的秤砣一样黑暗而又沉重。

“肚子饿到这步田地可是头一遭。”妻子说,“这是不是跟结婚有什么关系?”

我说不知道,或许有关系,或许没有也未可知。

妻子再次去厨房严格搜查食物的残渣断片。这时间里我又从小艇上探起身俯视海底火山的顶。环绕小艇的海水是那样的透明,以至把我的心弄得十分凄惶不安,就像心窝深处活活生出一个空洞,一个既无出口又无入口的纯粹的空洞。这种无可名状的体内失落感——实实在在的不实在感——有点恍若登临尖形高塔顶端时所感到的近乎麻痹的恐怖。空腹居然同登高的恐怖有相通之处,可谓一大新的发现。

想到以往一度有过的同样体验也正是在这种时候。那时我也同样像现在这般饥不可耐。那是——

“抢面包店的时候,”我不由脱口而出。

“抢面包店?怎么回事?”妻子赶紧发问。

于是,我开始了对面包事件的回忆。

“很久很久以前抢过一次面包店。”我对妻子解释道,“既不是很大的面包店,又不是有名的面包店,味道既不十分可口,又并非难以下咽,不过是一家随处可见的普普通通的街头小店,位于商店街的正中,店很小,一个老伯一个人烤一个人卖。上午烤好的面包卖完后,接着就关门了。”

“何苦非挑那么一家不起眼的面包店去抢呢?”妻子问。

“没有必要抢大型面包店嘛!我们所要的无非是满足我们肚皮需要那么些数量的面包,又不是要去抢钱。我们只是袭击者,而不是强盗。”

“我们!”妻子问,“我们指谁?”

“那时我有搭档来着。”我加以说明,“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我们两人都一贫如洗,甚至刷牙粉都买不起,吃的当然是有上顿没下顿。因此当时我们为弄到食物着实干了不少愚蠢透顶的事,抢面包店就是其中一件……”

“我可是不好明白。”妻子说着,目不转睛地盯住我的脸,那眼神竟同搜寻黎明天幕中光色淡然的星斗无异。“为什么偏干那种勾当?干嘛不去做工?只消稍微打点零工,买面包那几个钱不就挣出来了?怎么想都是这样来得方便,同什么抢面包店相比。”

“人家懒得做什么工嘛!”我说,“这点实在再明白不过。”

“可你眼下不是在好端端地做工吗?”妻子道。

我点下头,呷了一口啤酒,抬起手腕,用其内侧擦了擦眼皮。几听落肚的啤酒正招来睡意,那睡意犹如柔和的稀泥渗进我的意识之中,而同空腹相持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