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第3/5页)

门:遵从社会主义的使命……

加:我希望全世界都成为社会主义的,而且我相信,全世界迟早会变成这个样子。但是我对于我们所谓的“承诺文学”,或者更确切地说,这种文学的顶点社会小说,很有保留。因为我认为,这是一种眼光短浅的对世界以及对生活的看法,即使从政治上来说,也不会起任何作用。它不仅没有加速觉悟的进程,反而延误了。拉丁美洲人民对于压迫和不公正实在太了解了,他们期待的是一种真正的小说,而不只是某种揭发材料。许多激进的朋友总是觉得有必要给作家们定下许多条条框框,告诫他们应该写什么和不应该写什么。这些朋友可能没有意识到,在他们限制作家创作自由的时候,他们自己站在了一种反动的立场上。我认为,描写爱情的小说和其他任何小说一样,都是极有价值的。实际上,作家的责任,以及革命的责任,如果你愿意承担的话,就是好好写作。

门:你是如何摆脱了直接的政治现实的束缚,另辟反映现实的蹊径的?这条我们姑且称之为神话现实的蹊径,曾促使你创作了《百年孤独》。

加:记得我曾经对你说过,也许是我外祖母给我讲的故事启发我寻找到了这条途径。对于她来说,神话、传说以及人们的信仰,已经极其自然地组成了她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有一次,我想起了外祖母,突然意识到我自己并没有创造出什么新奇的玩意儿,只是简单地捕捉和描述了一个充满预兆、民间疗法、感应、迷信的世界,也可以说是一个极富我们自己特色的、极富拉丁美洲特色的世界。你不妨想想吧,我们国家有的人只要在母牛身边念几句经文,就能够从牛耳朵里掏出虫子来。拉丁美洲的日常生活充满了诸如此类的奇特的事情。

因此,我写出了《百年孤独》仅仅是由于我发现了现实,我们拉丁美洲的现实,我在观察时摆脱了历来的理性主义者和斯大林主义者为了更加省力地理解拉丁美洲而强加的条条框框。

门:那么夸张呢,在《百年孤独》、《族长的秋天》以及你最近发表的几个短篇小说里运用的夸张表述,也是现实中就有的?还是一种文学创造?

加:不,夸张实际上也是我们拉丁美洲现实的一个组成部分。我们的现实是十分夸张的,常常使作家们面临非常严肃的问题,其中之一便是词汇贫乏。如果我们说起一条河流,那么一个欧洲读者所能想象的最长河流就是全长两千七百九十公里的多瑙河,他们怎么能够想象宽阔浩瀚、在有些地方一眼望不到对岸的亚马逊河呢?对于欧洲读者来说,暴风雨这个词是一个概念,而对于我们来说是另一个概念;雨这个词也一样,在他们的头脑中同滂沱如注的热带暴雨毫不相干。炽热沸腾的河流、震天撼地的暴风雨,以及能把房子卷上天空的龙卷风,这些都不是人的创造发明,而是存在于我们世界中的大自然的巨大威力。

门:好吧,你发现了神话、魔幻事物、夸张手法,而这一切都来源于现实;那么,语言呢?《百年孤独》中的语言极其丰富多彩,这种语言风格,除了《格兰德大妈的葬礼》这个短篇,在你以前的作品里是没有的。

加:说来也许有点儿自夸,但是说实在的,我早就有驾驭这种语言的能力了,恐怕从我创作伊始就具备了,只是我一直没怎么用。

门:你是否认为作家能像一个人一天换一件衬衣那样,写一本书就换一种语言?你不认为语言实际上就是作家本身的一部分吗?

加:不,我认为技巧和语言都是工具,它们取决于作品的主题。在《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恶时辰》以及《格兰德大妈的葬礼》中的几个短篇里,我使用的语言简单明了,朴实无华,讲求效果,那是我写新闻报道时使用的语言。而《百年孤独》则需要一种更加丰富多彩的语言,使另外一种现实得以入驻,这种现实,我们一致同意称之为神话现实或魔幻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