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写作(第4/6页)

门:从文学创作和写作技巧的角度来说,除了卡夫卡之外,还有哪些作家对你产生过影响?

加:海明威。

门:你并不认为他是一个伟大的长篇小说家。

加:他不是一个伟大的长篇小说家,但是个杰出的短篇小说家。他有句名言。他说,短篇小说仿佛一座冰山,应该以肉眼看不见的那个部分作为基础。也就是说,应该以研究、思索、搜集来却没有直接用在故事中的材料作为基础。是的,海明威让人获益匪浅,他甚至会告诉你如何描写一只猫拐过一个街角。

门:格林也教给你不少东西,我们有一次谈到了这一点。

加:是的,格雷厄姆·格林确实教会了我如何探索热带的奥秘。一个人很难抓住最本质的东西对其十分熟悉的环境做出艺术的概括,因为他知道的东西是那样多,以至于无从下手,要说的话是那样多,以至于最后竟说不出一句来。这正是我面对热带时的问题。我曾兴致勃勃地读过富有观察力的哥伦布、皮加费塔和西印度群岛编年史家的作品,我还读过戴着现代主义有色眼镜的萨尔戈里、康拉德和本世纪初拉丁美洲的热带风俗作家以及其他许多人的作品。我发现,他们的观察和现实有非常大的差距。有些人只是罗列现象,而罗列的现象越多,眼光就越短浅;而另外一些人,据我们所知,则一味地雕词琢句,咬文嚼字。格雷厄姆·格林非常正确地解决了这个文学问题:他精选了一些互不相干但是在主观意识中却有着非常微妙而真实的联系的材料。用这种办法,从热带的奥秘中可以提炼出熟透的番石榴的芳香。

门:你还从什么人那儿受到了教益,你记得吗?

加:大约二十五年前,我在加拉加斯聆听过胡安·博什的教诲。他说,作家这种职业,他的技巧、他的构思才能,甚至他细腻隐蔽的叙述手法,应该在青年时代就融会贯通。我们作家就跟鹦鹉一样,上了岁数,就学不会说话了。

门:从事新闻工作,终究对你的文学创作总有些帮助吧?

加:是的,但并不像人们所说的那样。它使我有效地掌握了语言这种工具。新闻工作教会我如何把故事写得有血有肉。让美人儿蕾梅黛丝裹着床单(白色的床单)飞上天空,或者给尼卡诺尔·雷伊纳神甫喝一杯巧克力(是巧克力,而不是别的饮料)就能使他离开地面十厘米,这些都是新闻记者的描写手法或报道方式,是很有用的。

门:你一向很喜欢电影。作家也能从电影里学到有用的东西吗?

加:我不知道怎样回答这个问题。对我本人而言,电影既有长处,同时也有不足之处。不错,它让我看到了形形色色的形象,但是我现在认识到,在《百年孤独》之前我的所有作品里,我都过分热衷于人物和场景的形象化,甚至执迷于表明取景的视点及角度。

门:你现在一定想到了《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这部小说。

加:是的,这部小说的风格和电影脚本极为相似。仿佛有一台摄影机在跟拍人物的活动。当我重读这部小说的时候,我仿佛看到摄影机在工作。今天,我认识到,文学手段和电影手段是不尽相同的。

门:你的作品为什么不太重视对话?

加:因为西班牙语的对话总显得虚伪做作。我一直认为,西班牙语的口头对话和书面对话有很大的区别。在现实生活中,西班牙语对话是优美生动的,但写进小说就不一定了。所以,我很少写对话。

门:你在着手创作一部长篇小说之前,作品中每个人物将要展开的种种活动,你是否心中有数?

加:只是有个大概的想法。在小说的写作过程中,会发生难以逆料的事情。我对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的最初设想是,他是我国内战时期的一名老将,是在一棵大树底下小便时一命归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