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写作(第3/6页)

门:许多作家不适应电动打字机,你没有这种情况吧?

加:我没有。我和电动打字机结下了不解之缘。不使用这种打字机,我简直无法写作。我认为,一般来说,各种条件舒适,能够写得更好。有一种浪漫主义的神话,说是作家要想进行创作,必须忍饥挨饿,必须经受磨难,这我根本不相信。吃得好,使用电动打字机,能够更好地写作。

门:你在接受采访时很少谈到你正在写的作品,这是为什么?

加:因为我正在写的作品是我私生活的一部分。老实说,我感觉那些在接受采访时大谈其未来作品情节的作家有点儿可怜,因为这表明,他们的工作进展得并不顺利,他们想把在小说创作中解决不了的问题拿到报刊上解决,以求自我安慰。

门:可是你常常跟你的知己好友谈论你正在写的作品。

加:这倒不假。我是要他们干一件苦差事。我只要写东西,就常常跟朋友们谈论。用这种办法,我就能发现哪儿写得成功,哪儿写得还有缺陷,这是在黑暗中认清前进方向的一个诀窍。

门:你把正在写的东西讲给别人听,可是几乎从来不让别人看。

加:从来不让别人看。这几乎已经变成了一种迷信。实际上,我认为,在文学创作的征途中,作家永远是在孤军奋战,这就像海上遇难者在惊涛骇浪里挣扎。是啊,这是世界上最孤独的职业。谁也无法帮助一个人写他正在写的东西。

门:你认为,最理想的写作环境是在什么地方?

加:我已经说过好几次了:上午在一个荒岛,晚上在一座大城市。上午,我需要安静;晚上,我得喝点儿酒,跟至亲好友聊聊天。我总感到,必须跟街头巷尾的人们保持联系,及时了解当前情况。我这里所说的和威廉·福克纳的意思是一致的。他说,作家最完美的家是妓院,上午寂静无声,入夜欢声笑语。

门:我们着重来谈谈写作技巧吧。在你漫长的学习写作的生涯中,哪些人影响过你,你能对我说说吗?

加:首先是我的外祖母。她不动声色地给我讲过许多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仿佛她刚刚亲眼看到似的。我发现,她讲得沉着冷静,绘声绘色,使故事听起来真实可信。我正是采用了我外祖母的这种方法创作《百年孤独》的。

门:那么是她使你发现自己会成为一个作家的吗?

加:不是她,是卡夫卡。我认为他是采用我外祖母的那种方法用德语来讲故事的。我十七岁那年读到了《变形记》,当时我认为自己准能成为一个作家。我看到主人公格里高尔·萨姆莎一天早晨醒来居然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虫,于是我就想:“原来能这么写呀。要是能这么写,我倒也有兴致了。”

门:为什么这一点会引起你那么大的注意?这是不是说,写作从此可以凭空编造了?

加:因为我恍然大悟,原来在文学领域里,除了我当时背得滚瓜烂熟的中学教科书上那些理性主义的、学究气的教条之外,还另有一番天地。这等于一下子卸掉了贞操带。不过,随着年逝月移,我发现一个人不能任意臆造或凭空想象,因为这很危险,会谎言连篇,而文学作品中的谎言要比现实生活中的谎言更加后患无穷。事物无论看起来多么随意,总有一定之规。只要不陷入混乱,不彻头彻尾地陷入非理性之中,就可以扔掉理性主义这块遮羞布。

门:不陷入虚幻?

加:对,不陷入虚幻。

门:你讨厌虚幻,为什么?

加:因为我认为想象只是粉饰现实的一种工具。但是,归根结底,创作的源泉永远是现实。而虚幻,或者说单纯的臆造,就像沃尔特·迪士尼的东西一样,不以现实为依据,最令人厌恶。记得有一次,我兴致勃勃地写了一本童话,取名《虚度年华的海洋》,我把清样寄给了你。你像往常一样坦率,对我说你不喜欢这本书。你认为,这是由于你的一个局限:虚幻的东西让你觉得不知所云。你的话使我幡然醒悟,因为孩子们也不喜欢虚幻,他们喜欢想象的东西。虚幻和想象之间的区别,就跟口技演员手里操纵的木偶和真人的区别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