渊源(第3/4页)

上校在青年时代参加过好几次内战。那是支持联邦制的自由党人和自由派思想家们为反对由大庄园主、教会以及常规武装部队支持的保守党政府而发起的。始于一八九九年、终于一九〇一年的最后一次内战在战场上留下了十万具尸体。迷信加里波第和法国激进主义的一批自由派青年穿着红衬衣、高举红旗奔赴战场,其中十有八九断送了性命。上校是在转战沿海各省时获得军衔的;那儿,在传奇的自由派首领拉斐尔·乌里韦·乌里韦将军的号令下,战争特别残酷激烈(乌里韦的某些性格和许多外貌特征后来被加西亚·马尔克斯用来塑造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这个人物)。

六十岁的外祖父总是在回忆那次内战中一个个令人着迷的故事,他和五岁的外孙由此(他们是这个尽是妇女的家庭中仅有的男性)建立起一种特殊的友谊。

加夫列尔一定会永远记得这位老人,记得他在餐桌首席落座时族长般稳重的举止。在他面前摆着一盘热气腾腾的木薯肉汤,一旁家里所有女人都在叽叽喳喳,活跃异常。他一定会记得傍晚时分他和外祖父一起去镇上散步的情景,记得老人有时候当街停住脚步,突然叹一口气,向他(一个五岁的孩子)吐露心事时的神情。他说:“你不知道一个死人有多么折磨人。”

加夫列尔也会记得,上午,老人常常带他去香蕉种植园,在从山上奔腾而下的河水里洗澡。河水湍急,清冷澄澈,河床上那些卵石巨大洁白,宛若史前动物的蛋。他会记得那寂静的香蕉种植园,记得天气渐渐变热时神秘的蝉噪,记得那位张口就提内战的老人,这位老人滔滔不绝地讲骡拉的大炮、围困、战斗、教堂的中殿里奄奄一息的伤兵,以及在公墓围墙前被枪毙的人。这一切会永远铭刻在他脑海深处。

外祖父在堂安东尼奥·坦斯康蒂(《百年孤独》中皮埃特罗·克雷斯皮的原型)的咖啡馆里遇到的朋友,都跟他一样,是在硝烟弥漫的战火中获得军衔的老自由党人。在咖啡馆的电扇下面,这些上尉、上校或将军怀着眷恋的心情长时间地谈论着那场残酷的战争,似乎舍此之外,包括后来出现的“香蕉热”,跟他们的生活丝毫没有关系。

谨慎稳重的老人对他的外孙影响极大。他听孩子发表意见并回答他所有的问题,要是什么时候自己回答不了,就对他说:“我们看看字典上是怎么说的。”(加夫列尔从此学会了以敬佩之情看待那本沾满尘土、能解一切难题的书。)每当有马戏团在镇上搭起帐篷,老人便拉着他的手,带他去看吉卜赛人、吊杆演员和单峰驼;有时候还让人打开一箱冰冻的鲷鱼,向他展示冰块的奥秘。

加夫列尔还非常喜欢跟外祖父一起去看香蕉公司的地界。公司周围用一圈铁丝网围着。里面的一切似乎都很整洁凉爽,镇上的尘土以及烤人的炎热在这里一点儿不见踪影。里面还有池水澄蓝的游泳池,四周摆着小巧的桌子,支着遮阳的大伞;绿油油的绊根草草地像是从弗吉尼亚州搬过来的;姑娘们在草地上打着网球:这简直是把斯科特·菲茨杰拉德笔下的世界移到了热带腹地。

傍晚时分,那些美国姑娘坐着汽车到阿拉卡塔卡炎热的街道上去兜风。她们仍然穿着二十年代的时装,那是人们在繁荣的二十年代的蒙帕尔纳斯或者纽约广场饭店的走廊里会穿的那种服装。汽车的顶篷是活动的。这些姑娘们娇滴滴、喜盈盈,穿着白色透明的薄纱衣服,坐在两只大狼狗中间,好像不怕炎热炙烤。人们站在门槛旁,透过汽车开过扬起的尘土,用懒洋洋的目光打量着她们。

那一阵尘土、美国姑娘、傍晚时分在大街上兜风的敞篷汽车、战场失意的老军人、总是沉湎于昔日战争的外祖父、为自己织裹尸布的表姑姥姥、爱讲死人故事的外祖母、在房间里叹息的死人、院子里的茉莉花、满载着香蕉的黄色列车、在浓荫匝地的香蕉园里蜿蜒而行的清澈的溪流,以及清晨出现的石鸻鸟……这一切后来都被一阵风卷走,如同《百年孤独》最后几页所描绘的马孔多被一阵飓风卷走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