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3/4页)

有时候她看到我醒了,会轻声跟我喃喃低语:“云云哪,我还记得呢,怀着你的时候看电视……那还是第一次奥运会呢……二十四年了,你能想象吗,都二十四年了。”

我想起妈妈在我小时候说过希望我有一天也走上冠军领奖台的话,感觉自己的狼狈和她曾经期待的荣耀差得那么远,心里的痛苦又涌上来,将我推回睡梦。

有一天早上,我觉得自己状态不错,就催促妈妈回家。妈妈能够缓解我的痛苦,却不能让我找到出路。但是妈妈不肯走。她无论如何不肯让我一个人留下,还努力试图说服我和她一起回去。后来妈妈开始早出晚归。去城里公园,用 A4纸打印了我的资料,参加其他家长们组成的集市一般的儿女相亲会。在那样的集市上,独身的孩子被打印在纸上,由家长举着相互交换着,像骡马一样被问来问去比来比去,最后像一纸期货合约一样被交易。妈妈积攒了四个男孩的资料,只等某一天我心情好的时候,拿出来让我一一拣选。

那段时间,我在虚无和狂热之间来回摆荡。白天妈妈不在家的时间里我重新捡起写作,把荒芜的恐慌淹没在写作的疯狂下面。我几天没有下楼,眼睛肿起来,不想去厕所看镜子。当快递在屋外敲门,我喑哑的声音发出来,连自己都感到惊诧。

我想象有一天当书写完时平生的态度。那种想象让我有一种复仇般的甜蜜和苦涩。这个世界上的精神寄托花样繁多,其中很多是温柔包裹下无限推迟的复仇心。我相信终有一天会让全世界赞美钦羡。在这种想象中,我胡思乱想,像发烧一样谵妄。

我陷入矛盾的两极。先是为自己勾勒了光辉的未来,然后却很快开始强烈地怀疑自己,认为自己的未来终将是一场幻梦,注定一事无成,成为每天借酒浇愁怨天尤人的失败者,跟周围人一起沉浸在打牌、传闲话和抱怨中,看时光最终全都甩到身后,回忆年轻时的理想,泪水浸满脸,对着镜子,继续倒上一杯酒从墙边滑到地上,哭得眉目扭曲,醉得不省人事。当我再次摆动到亢奋的一极,相信自己还是与众不同的,那些痛苦也是与众不同的,我试图给自己强化信念:你会和那些伟大的名字列在一起的。这种毫无根据的信念成为带着毒瘾的镇静剂,越吸食越痛苦,越痛苦越渴望吸食。最后血肉的精力都慢慢消耗下去。

在自我怀疑和自我期许的两极摆动,无常加深了谵妄。

九月的天远得不真实,抬头仿佛能看到宇宙尽头。那种澄澈是种诱惑,让人想象飘悠的远方。我总是抬眼望着窗口,被那远景扰乱。我开始对外界的信号变得异常敏感。越是不能判断自己,我越想知道自己真实的样子。我把所有细微而无关的信号都解读成我需要的答案。有时候见到朋友在网上发一条嘲讽某人的消息,心里立即狂风大作,担忧那说的是不是我。有时候听别人议论一个作家浅薄幼稚,我觉得那些问题自己身上也有,就像被猎人捉住一般,不能动弹而全身惊恐。更多的时候,只是见到一个场景就受到刺激,忍不住哭出来。

因为自己的问题,我和妈妈之间也不断出现问题。妈妈的任何劝诫都让我如临大敌,我将一切想成假想敌。又或者是我已经预见到自己将失败,因而下意识将责任转移给周围人。一片混乱中,痛苦制造出痛苦。妈妈是这个世界上我唯一可以肆意的人,于是口角不断。

妈妈想让我回家,不管怎样先找个人结婚,用这样的方式缓解失恋痛苦。“人生么,”她说,“还长着呢,你想做什么,等孩子长大一些再做也来得及。”这前景让我吓破了胆。怎么可能,现在做不到的,竟然希求四十岁能做到。这是用痴梦麻痹自己吗?越是看着她,我越是看到自己没能力做任何事,回到家消磨下去,日复一日。有一天早晨,当妈妈又说起结婚的事,我急得险些从窗口跳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