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4/8页)

谢一凡在这个过程中成为厂子的副总经理。他自己不愿意坐这个位置,他甚至不太愿意过问厂里的事,但是谢老爷子不同意,不亲眼护着儿子走到高层,他没法安心退休。也许他在那时已经预见到企业转制的可能性和机会,也看到自己家族的机会。

九九年,在管理者收购的改革中,谢家买下厂子的最大比例股份,六年后,又再度收购当初合资时的一多半外资股份,终于将企业变成了谢家的私人公司。谢一凡被谢老爷子摁在总经理的位置上,动弹不得,一直坐下去。

谢一凡也曾有过冲劲。他在微月四五岁时也出发了一次,回到厂里干活是在北京的梦想衰败之后。他不喜欢厂里的事,直到被推上企业一把手的位置,他也依然冷淡、退缩,有时候觉得烦。他并不能做很多自主的事,谢老爷子的影响力一直延续到退休后十年。下岗浪潮发生的时候妈妈曾经去找过谢一凡,看看有没有回旋余地。谢一凡苦笑着说,这次谢老爷子铁一般的心,他也真的没有办法。他说自己是个失败的人,什么都做不到,又问妈妈他是不是,还说羡慕爸爸。妈妈心里不快,心想若是副总经理还算失败,那下岗工人又算什么,不想帮忙就算了,何必挖苦。

“对不起,我做不到。”谢一凡沉默片刻,又突兀地叹了句,“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谢一凡后来一直想弥补我们,给我们很多帮助。妈妈下岗后在私人会所的厨师工作就是谢一凡介绍的,不过这是后话了。

那些年,人事沉浮。王老西曾经赚了一大笔钱,或许有好几百万,但后来又都赔光了。没人知道他的大笔钱是怎么赚来的,他曾经躲开我们的城市,销声匿迹,五六年没露过面。再出现的时候,他带了个新墨镜,开着桑塔纳,到我家送了一笔钱,还邀请我和妈妈去高档西餐厅吃饭。他是我见过的第一个百万富翁。妈妈相当厌恶他,觉得爸爸的出走都是因为他的蛊惑,没有去吃饭,但犹豫再三,还是收下了那笔钱。她觉得那是一种补偿。后来两三年没有消息,再听说的时候他似乎陷入一笔生意的纠缠,再后来就听说他进了监狱。

于欣荣八六年嫁了一个离过婚的税务局干部。她原本心高气傲,周围男生大多看不上,不知不觉竟然大龄,过了三十着急起来,有人给介绍,看着前途好,也不介意是二婚,匆匆就嫁了。婚后磕磕绊绊,常有口角,偏赶上税务局人事暗斗,丈夫受排挤,不但没升到局长,反而被调到林业局任闲职,政治夫人之梦破了,于欣荣咬咬牙,离了婚。过了两年,她趁着仍然漂亮,跟了一个台湾商人,没有结婚,但是商人给她买了房子,进出也是一身荣华。

爸爸妈妈一起插队的知青有的考上大学,毕了业做高校教师,后来成了知名教授;有的做生意挣了钱,后来办了地产公司;也有的做生意赔了钱,中年就犯了心脏病,垂老不已;还有些做工人,和妈妈一道下了岗,相互之间电话往来,都只是精神安慰;最可怜的,就是当初没能回城的两个知青,仍然住在村子最破的土房子里,一个做铁路扳道工,一个在村里给人理发,省吃俭用只有几千元积蓄,想送孩子回城上学都没有能力。

爷爷在九二年退休了,退休前是工商银行的区行行长。他经历了整个金融系统的转制、改革,见证了银行从分配体系变为商业体系。他是整个区金融市场建立的奠基人,写了全区金融志,收藏在区档案馆高高的架子上。退休的时候,整个银行给爷爷举行了盛大的欢送,盛大程度仿佛当年的批斗会,人还是那批人,爷爷还是站在主席台上,只是物是人非,呐喊变成鼓掌。爷爷于是愈发沉默。他退休时依旧清贫如常,还穿着老旧的毛背心,住在九零年盖的家属楼的一个偏单,七十多平两室一厅,用以前几十年的老家具。爷爷一个人坐在家里叉着手看天空,就好像已经这样坐了一辈子,就好像过去几十年的事都不曾发生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