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3/10页)

爸爸端着碗筷去水房。在水房洗碗的时候,心里转动的念头更杂乱。王老西说的话当时他没在意,但时间越久,想起来的越多。王老西跟他说起过深圳的事,他也不知道王老西是怎么知道的,八成也是道听途说,但说起来还是头头是道。王老西说深圳那边全都是工厂,人们心思活跃,每天大批大批走私船进港,卸货都是电子表,小贩们蜂拥而上,能进多少货进多少货,回来倒手就卖掉,一转眼就能挣一大笔。他说那边是新时代,不跟上就落伍了。不得不承认,这些话很有煽动性。起初听的时候,爸爸只是怀疑其真实性,然而此时想起来,却变得极为吸引人。越是不能去,越吸引人。

其实爸爸并不在意去哪里,也不太在意挣不挣钱。他当然会跟妈妈说是想多挣点儿钱,但当一个人真的想做一件事,他虽然会找很多理由,可若所有理由都不成立,他还是要做。只有这时才最需要面对自己。爸爸也形容不来自己的心情,那种感觉就好像原先下乡时,在地里干活干了一天之后,憋得不行,想找人打一架,或者使劲吹吹风,或者找到连他自己也想不出来的方法,只要透口气就行。又像是小时候在海河里游泳时溺水,想伸手推开水面,手扑腾、乱抓,只想出去,水面外面是什么却是顾忌不到的。

让爸爸在意的不是挣钱,而是他还要像现在这样继续活多久。从他有自我意识开始,他一直跟着周围人走,开始是被动,后来是主动,现在说不上是主动还是被动,只是没有别的选择。他不曾选择那些事情,他只想挨过那些日子,一段难受的日子接着一段难受的日子,挨过这段,争取再挨过下一段。他有过抱怨,但他也明白他没资格抱怨,很多时候是他主动听别人安排。这是他第一次觉得也许可以做个抉择。

不去想这些事的时候,生活好像没有别的可能。可是有些念头,越让自己不去想,越是不能把它赶出脑袋。他被它撕了一个口子,不能平息。他想起最后几年在农村的日子,革命热情已消失殆尽,日子劳苦贫瘠,久久不能回城,有种被困在陷阱里的苦闷。他曾盼望世界大战,只有大乱才能给他离开的机会。那种无能为力的感觉始终缠绕着他,即使回城都没有消逝。他想摆脱那种感觉。

但是,当妈妈低下头说出“十月就要生了……”的时候,爸爸知道他没法走。他不忍心。他能想到当他不在时,妈妈一个人挤在人群里的样子,周围人分到房,妈妈什么都分不到。那个时候的妈妈会像她最后被落在农村时的样子,脸上充满被遗弃的惊惶,却又有一种不敢抱怨任何人似的、委屈的感觉。妈妈从不抱怨,是不忍心惹其他人烦恼。而正是妈妈的这种不忍心,时常引起爸爸不忍心。爸爸知道,这次他还是不忍心走。

十月就要生了,爸爸想。

爸爸把碗冲了又冲,其实已经洗干净了,因为脑子还嗖嗖乱转,就从头到尾又洗一遍。窗外偶尔的炸雷声震得他哆嗦片刻,但很快就又回到沉思默想的现实中。那是爸爸最犹豫的时刻。心里的不安推着他,可是他无法说清那种不安是什么。

爸爸回到房间的时候,妈妈已经烧好了热水,见爸爸回来,妈妈胖胖的脸上已经看不到不快,她热络络地一笑,起身从架子上将洗脚盆端来。“洗洗脚吧!”妈妈说。

当夜雨下得太大了,爸爸第二天一早才去找谢一凡。

天刚蒙亮,他就爬起来,披上短袖衬衫,脸也没洗就要出门。他照照镜子,胡噜了一下头发,摸了摸口袋里的钥匙。

妈妈睡眼惺忪诧异地看着他。“你上哪儿去?”妈妈囫囵着说。

“没什么,你接着睡吧。”

窗外还有小雨淅沥,爸爸从门口大衣架下面的柳条筐里翻出雨伞。他在楼洞口试试雨,觉得无妨,又把伞合上夹在胳膊底下。他蹬上自行车,车子歪歪扭扭驶过空无一人的小路。雨后初晴的清早有一股浓郁的草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