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君主要是“掉了肥皂[51]”,那可就糟了;要是没有男仆来帮他捡,那可如何是好?

他又失眠了,而且他知道自己最近总是喜欢无理取闹,小题大做。很多很荒唐的小事情,比如仆人给他换了个漱口杯,并没有事先请示,因为总是应该给国王用最新、最好的,结果他却恶言相向,现在又羞愧难当。最终他要回了那个旧的漱口杯,但却斯文扫地,显得疯狂恶毒。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当他清楚了自己的问题之后,感觉好像更糟糕了。

浴室的镜子里浮现出一张憔悴干瘦的老脸,眼角的鱼尾纹仿佛复仇的魔爪,眼里曾经燃烧的激情之火早已奄奄一息,快要熄灭。他细细看着这张脸,仿佛有父亲的影子,但他是个多么凶猛、不羁和执着的人啊。他不禁颤抖起来,他的生活还没真正开始,就已经变老了。他的前半辈子都在等待中度过,等待双亲驾崩,自己即位,就像现在孩子们等着他驾鹤归西一样。如果他今天就一命呜呼,全国上下会举行国葬,数百万民众会哀悼他,但又有多少人会记得他呢?而且不是要记得这个有名无实的领袖,而是将他作为一个真正的人那样去怀念。

童年时还是有些聊以寻乐的事情的。他至今还记得自己最喜欢的游戏,在王宫的守卫面前冲来冲去,每次都会看见他举臂敬礼,听到他按照礼节立正时靴子发出的声响,清脆悦耳,煞是好听,到最后他和守卫都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但他从来没有过一个正常的童年,总是独自一人,不能像其他孩子一样无忧无虑地出外玩耍,接触别的玩伴,而现在,他们又要夺走他的男子气,毁掉他的壮年生涯。他看电视的时候,有一半的广告都看不懂。一系列的信息,什么抵押贷款啊,储蓄计划啊,钱财分配啊,增白剂啊,消除角落顽固污渍、深入刷毛内部强力清扫什么的,好像他平时接收到的信息来自另一个世界。他使用的是最柔软的卫生纸,但完全不知道去哪儿买的。早上起床他甚至都不用摘掉牙刷的盖子或者换剃须刀片,这一切都是事先有人做好的,一切。他的生活是不真实的、被人脱节的,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狭小鸟笼。

就连那些他们找来做些杂活的女孩子也叫他“陛下”,而且不仅仅是在公共场合第一次见面时;后来他们单独相处,躺在床上,“坦诚相见”,大汗淋漓,让他看看普通人是怎么打发时间时,她们也恭敬地叫他“陛下”。

他已经尽力了,努力达到别人心中期望的国王形象,而且有时做得更多。他的足迹遍布威尔士和苏格兰高地,四处去察访民情;他还亲自驾驶过船只、直升机,从一千五百多米的高空跳下来;更别说管理慈善委员会,开办医院,出席其揭牌和剪彩仪式;当别人侮辱他和模仿他的可怜样子时,他只能心胸大度地哈哈大笑,装作不在意明显的侮辱;当别人恶意传播关于他家人的谣言时,他只能咬紧嘴唇,把另一边脸伸过去让他们继续扇;他曾经在军中受训,地上泥泞不堪,全是湿润的黏土,他在那上面匍匐前进;现在,他又要在湿润泥泞的伦敦报业匍匐前进了。他们所要求的一切,他都做了,但这还不够。他越努力,他们的嘲笑和讽刺就越残酷。他这份工作太难做了,别人对他的期望太高了。对任何人来说,都是高位之下,其实难副了。

他看了看镜中人那日渐光秃的头顶,这点是遗传自父亲,下垂的眼袋也是一样。今天早上的报纸他已经看了,各种各样的报道、辩论、推测和影射。这些一线记者们,他们全都武断地下了自己的结论。有的好像跟他很熟、很亲近,能一眼看穿他的灵魂;有的则好像这个人根本不存在似的。他只是他们的财物,方便的时候就拿出来展示一下,帮他们在法规上签签字,重大场合剪剪彩,帮他们提高报纸的销量。他们绝不会允许他融入这个世界,但又剥夺了他独处的权利,夺走了他苦闷的生活中唯一的轻松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