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鼋山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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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梅子开始走向父亲的苦役之地。

这大概是整个山地之行中最后、也是最沉重的一段旅程了。许久以来,无论是一个人在大山里流浪的日子,还是后来的地质勘察,我都小心地绕开了这里。因为那时候还没有“她”,那时候我实在没有走近它的勇气。

梅子默默地走在我的身边,长时间不说一句话。我知道她心里正被从未有过的一些感触充塞着,常常不由自主地陷入沉思。我把山路上一些崭新的发现指给她看,比如路边草丛中那一枝醒目的野花、一只山区里所独有的飞禽、从前面迅捷蹿过的野兔……那时她两眼雪亮地一闪,但很快又恢复了原来的沉默。

我们差不多一直沿着一条干涸的河谷往前,并在河湾处稍做停留。因为河谷转弯处大半总有一潭可爱的积水,有时宽阔的河谷干涸了,河床中间还能寻到一处绿色的水洼、一条涓涓细流。我在心里盘算了一下,要翻过鼋山山脉,按时到达我们的目的地,最好能在太阳落山之前赶到二十华里外的那个小村。从天色看,这一段行程稍微有些紧迫了,我们不得不加快步子。

随着离山脉越近,它越是显得浑然凝重。脚下这片舒缓的山坡被几代人开垦出来,已成为很好的梯田,梯田随着延伸渐次降低,最后沉入了河谷;由于多年的干旱,河床在逐步缩小,原来的河床已经被石堰围成了大片肥沃的土地。因为这里的冲积物很厚,所以庄稼和树木都长得异常茂盛。一般而言,比较大的河流下面都有一道地下渗流,所以即便河床干涸了,它的深部水层仍旧可以维持较长时间的丰足期,这就使得那些高大的树木把根脉扎到极深处。

在我的记忆里,鼋山周围几十里,最富庶的就是大河边上的这个小村了。我和梅子将在这里歇息一两天,休整一下,以便积蓄力气最终翻过鼋山山脉。可是我的两腿越来越沉了。我知道这不仅仅是因为连日跋涉的疲惫,而是愈加接近一片山地的缘故——那是鼋山北麓,是一片灰蒙蒙的山坳,随着地势增高,每一步付出的力气也在增大;还有一个不可忽略的事实,就是我们已经十分接近那个可怕的地方——它只差一点儿就把父亲埋葬……隐在群山里的那段历史与我、与我们全家的命运如此密不可分;它与我的全部坎坷和屈辱也连在了一起。记得在学生时期的暑假地质勘察中,我曾憋足了一股劲儿,想一口气翻越鼋山,到它的北部去寻觅那段历史的陈迹……可还是在最后的时刻退却了:我只远远地盯视了一会儿,然后悄悄地离开。

我当时究竟为什么犹豫?我想把一切都留给一个更为重要的时刻,比如今天吗?那一次我爬到了鼋山之巅,站在山顶上向北遥望——雾幔像平整的江面覆盖了群山,只有凸出的山峰刺破了雾海。那天我想,这雾幔像一道沉沉的幕布一样把千山万壑都遮掩了,把所有的谜、所有的顾盼和不安都一块儿埋葬了。面对一个后来者,鼋山多么沉默啊……

从太阳的位置看,我们可以在天黑之前赶到那个小村了。前面一连两个坡高地,爬上第一个慢坡,立刻就看到了远处那片茂密的树木。我对梅子说:“快了,就快到那个小村了!”

梅子兴奋起来。我们俩都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第二个坡看上去并不长,可是走起来却非常吃力。坡地上的树木稀稀落落,除了针叶松,就是青杨、荆条和非常矮小的槐树棵。到处都是酸枣棵,密挤的地方简直不能下脚。所以,当我们驮着一个背囊气喘吁吁地爬上坡顶时,那种愉悦简直无法言说。

太阳把整个河床照得一片明亮,河右侧的那个小村在阳光里闪闪发光。常在山里转的人都有这样的经验:如果哪个村落被茂密的树木笼罩起来,那么这个村子一定是生活境况较好的。眼下这个小村的街巷上长满了榆树、梧桐和白杨,而且一律黝黑油亮,让人一眼看上去就知道这儿的泥土有多么肥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