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遗 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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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山地回到那片滨海平原,本来应该是计划中的最后一段旅程,可此刻却怎么也按捺不住了。我突然那么急于回到平原上,急着去看上一眼。我们在山上攀登,两腿越来越沉,眼看就要被硕大的背囊压趴在半山腰上。我终于忍不住了,对梅子说:鼓起劲儿翻过山吧,下山后咱们直接往北,先赶到平原上,先回老家去看看……

梅子同意了。她知道我在那里虽然一个亲人也没有了,但这个偌大的世界上,惟有那个角落会让我的心口灼烫……

晚秋时节,平原上的一切都被深沉的墨绿色染过了,它们就好像被一只巨手重重地涂抹了一遍似的,丛丛灌木绿得发黑,渠水一片苍蓝——在它们的反衬下,火红的海棠树叶如同花瓣一样铺展在大地上……

我们下山之后一直匆匆赶路,简直是一路奔跑而来。自从折向北方,脚步就不由自主地变得急促了。我知道这是故地作用于每一个游子的强大磁力,它简直无所不在。不知不觉间,身上的衣服被汗水湿透了,却仍然感不到一丝疲累……

我噗噗的心跳、突然放缓的脚步,都预示着已经踏上了故地的边缘。杂树林子密了又疏,一脚踏不透的黄茅草、柞树棵间成熟的苍耳、结了籽的鬼针草——渐渐看得见那片果园的梢头了,我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它如今已成为那个国营园艺场的一部分,成为它的一个边角。那里再也没有了一座茅屋,没有了那棵大李子树。几十年过去,小果园已经面目全非了。

我和梅子好像蹑手蹑脚地走近了……正是下午时光,收获过的果树空荡荡的。它们大多是年轻的树,只有不多的几棵老树垂着暮年的头,耳聋背驼,任我一声声呼唤,就是不吭一声。我的喉咙里像有一股火苗在蹿跳,一阵阵焦渴令人难忍。最后我喘息着倚在了一棵老海棠树上——这棵大树啊,它伴着我听了多少外祖母的故事,那时它的身边还卧着护园狗大青,它毛茸茸的脸紧贴在我的腿上。不远处有一座小泥屋,梅子从进了园子就一直看着它。我告诉她:那就是园艺场的护园小屋,有个叫老骆的邻居一家就住在里面。但现在我不想去惊扰这一家,只紧紧贴在老海棠树上,无声地抚摸着它苍老的枝干……

我们的茅屋早已坍塌,如今的园子里没有了它的一点痕迹。我和梅子一起寻找它的原址,蹲下来。这一小片泥土啊,当年承载了何等可怕的沉重。可是现在只留下这片掺了瓦砾的黑褐色,上面生了几株小蓟,小蓟正开着最后的几瓣粉红色花朵。我把脸伏上去,嗅着它淡淡的、若有若无的清香。这片小蓟啊,是对一座小茅屋的隐隐怀念吗?

天就要黑了。我终于走近了老骆的泥屋。可是我这才发现门是锁着的。

一晃二十多年了,二十多年前的那个夜晚,我就是从这儿走开的—— 一直走进了大山。那个夜晚的一切这会儿都历历在目:老骆从母亲手中牵过我的手,在一棵樱桃树下最后停留了一会儿,就领我走开了。在园边的桃树下,他把我交给了一个尖下巴的中年人。

我在找那棵樱桃树……竟然找到了——它还踞在原地!是的,我认得它,许多分杈,枝干像紫铜一样光滑明亮。它如今也是一个老人了,半边枯枝,叶落满地。它在与我一起回忆二十年前的那个夜晚:月亮出得多晚,天多黑啊,妈妈躲开父亲,一直牵着我的手。在樱桃树下,我们就要分开了。她不吭一声,抚着我的额头,后来抱住了我。我自长大以后妈妈很少这样做了。我把头埋在她的胸前,再也不愿抬起。她拍打抚摸我的脊背,我知道她在用力忍住。她喃喃着:“别恨父亲……也不要向别人提起他,从今以后你就是另一个人的孩子了——他姓孟,你要记住他叫‘老孟’,今后遇到人一定要这样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