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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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梅子有些慌张地跑回来,报告了一个坏消息:父亲的那个老警卫员体检时查出了癌症……

我怔了一下。

“父亲哭了。医生告诉父亲,老人顶多能活一个月,也许……父亲和医生吵起来了。他让医生改变一个决定,就是把真实的病情告诉病人。而医生说这个决定谁也不能破坏,这是他们医院的规矩。因为无数病例证明,如果把真实的情况讲给病人,那么只会加速病人的死亡。父亲对那个医生喊:‘混账逻辑!你这只是对一般人而言。你知道我的警卫员是什么人吗?他是个坚强的战士,是个出生入死的人!一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还怕这个吗?’”

梅子说父亲气得擂桌子。最后医生没有办法,只好迁就了一下,因为他们都知道父亲的厉害。他们不得不按他的意见办,把整个病情跟老警卫员讲了……

我听到这儿担心地看着她。

梅子叹一口气:“结果那个老警卫员像孩子一样哭了。他哭得让人难受。父亲一个劲儿劝他。父亲讲了很多很多,坐在床边。他们一块儿回顾了斗争生活,还讲了人体的客观规律……”

我重复着“客观规律”这个词,摇摇头。我不能认同这个规律……这一段时间我不断听到有人身患绝症的坏消息,真有点儿可怕。但老警卫员七十多岁了,他的寿命毕竟还算可以。在这座城市和这座城市之外的地方,在我熟悉的人当中,癌症患者的年龄不断提前,有的四十岁、三十岁,还有一个只有三岁——他只有三岁呀!那是我朋友的一个儿子。他仅有那么一个儿子,活泼可爱,脸庞红得像苹果……

梅子约我去看看那个老警卫员,我犹豫着。我心里也替这个人难过,尽管我一直在心里将其与另一个最可怕的人连在了一起——这个人就是在水利工地上残酷迫害父亲的“老歪”。当然这仅仅止于想象,我对这个老人并没有多少了解,更没有友谊,我只知道他是一个献身于战斗的人、一辈子忠诚于事业的人。他直到晚年还一如既往地尊敬着他的首长。他的首长甚至比他还要年轻一点儿,但他直到晚年还在毫不含糊地打着敬礼。一般来说,他的一生既忠诚又顽强。

梅子说老警卫员的突发病情也提醒了父亲和他的一些战友。他们这些人差不多整天忙于工作,从不好好地检查身体,即便离休在家,也还忙着工作上的事情,比如父亲,多少年了,从来没有好好地查一次——大家都约定最近要到医院里去查体。

但我觉得像岳父这样的人是不会患那种绝症的,为什么我不知道,反正觉得就是不会……我仍然沉浸在那个老警卫员的事情里,梅子提出我们要尽快去看看那个老人。我同意了。

第二天我和梅子去了医院。刚开始我们想约岳父一起,可梅子的弟弟告诉,妈妈陪父亲到医院查体去了。

在那个小小的白色病床上,老警卫员转动着头颅,可是已经认不出我了。但他还认识梅子,握着梅子的手,用力地握着。这是告别的握手。梅子向他介绍了我。他再次冷漠地转过头来……

整个过程中,他没有跟我说一句话。我觉得他的精神完全被摧毁了。我不知道他的意识正常与否。他不断地流泪,枕头两旁被泪水打湿了。后来他的眼睛突然干燥起来,定定地望着梅子,望着我,那神情尖利利的……疼痛袭来了,他扭动起身子。旁边立刻有人去喊医生。他给翻转了一下身体,注射了一针。

我不忍心看下去。我的眼睛老要发酸。我把头扭到一边,等待着那一次痛苦过去。

一会儿老人又恢复了平常的样子。他的眼睛还是尖利利地望着我们,手向上举了举,像在空中抓挠什么,抓了一下,想握住它,可是那两只手已经握不拢了。梅子给他把手轻轻地放到被子里,他又顽强地抽出。这一次他的拳头握紧了,在肩头那儿使劲儿挥舞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