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 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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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老师身边归来到现在,一直是想从头看一遍柏老的那两部著作。也许这是毫无意义的,但一种好奇心、一种重新鉴定重新判断的念头在催促和撩拨着,让我放不下。但我知道这事儿需要一个完整的时间,所以迟迟没有动手。

这会儿,我终于把它们从箱子里翻找出来。我发现这厚厚的两册大书在今天看起来还是那么庄严肃穆。这是当年柏慧送我的一套精装本,漆布封面,烫金点银,装饰着一种很古典气的花边。我把它们摊在桌子上,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立刻漫延开来。这会儿该珍惜它们还是睥睨它们,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了。我只知道它们凝聚了许多人的心血,并掩盖了一个悲惨的故事。我甚至觉得它不是一部学术著作,而是不停诉说的一本故事书,这个故事只有在那个时代里才能编织得这样哀婉动人。我恍惚觉得这故事中也包括了我,包括了柏慧,包括了梅子和她的父母,甚至包括了我的家族、我的先人——如果从这两部著作里钩隐抉微,或许真的可以破解无数的谜语。

我把书页缓缓翻开……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口吃的老教授,看到他蹒跚的脚步。老人的眼睛不时往路径两旁观望。我看见海风把他的白发吹到了一边。他咳嗽着,用力地揪着衣领。这一来正好掩饰了他咽部松弛的肌肉。他尽力想把腰杆挺得笔直,可是已经做不到了。几个人过来搀扶他,其中就有一个胡碴乌黑的老讲师。他们一起往前。他们直走到了一片荒芜的草地上。那儿有一座高塔。我努力辨认,终于看出是那片农场。老教授拿起头,与大伙儿一块儿艰难地开垦。遍地都是白花,荼草。它的根系非常发达,扎入深土,化为泥土的筋络。他们要费力地刨开,把这些草根从土里抖出来。有人在一旁不停地吆喝,一开始我还以为他们是喝牛,后来才知道是在催促做活的人。监工的家伙满脸横肉,特别粗暴。一会儿又走来一个穿了褪色军裤的人——他正是柏慧的父亲。他一出现,那些吆喝的人就停止了呼喊。老教授也悠闲地收了头,盘腿坐在温乎乎的泥地上。

柏老在他们对面坐下来。老教授伸出一根手指,有些口吃:

“你……你……你这个……地主!我们……我们……为你……卖命……”

柏老大口吸着烟斗,“你们被骗了。你们才不是为我做活哩。真正的主人还不知在哪儿哩,我背了个虚名”。

教授连连咳嗽,黑胡子老讲师给他捶打后背。柏老站起,吸着烟斗,忿忿不平地骂着,就这样骂着走了——他刚走了不远,有一个神秘的人从一旁过来拦住了,伸手指着他的鼻子:

“请注意仪表!你现在是有身份的人了!你怎么能随随便便游逛?嗯?”

柏老惶惶后退:“我没有啊,我不过是想,我只是想……”

那个人根本无意听他的辩解,仍旧大声呵斥:“你是个有身份的人了,你怎么可以这样!这是第一次警告……”

柏老连连点头,几乎是后退着离开了。

大概就是从那之后,柏老留起了背头。他的言谈举止开始进入某种规范,并一点点养成了其他的一些习惯。他学会了慢声细语地讲话,学会了不动声色地坐在桌前,学会了一连串僵化刻板的动作……

这个夜晚我失眠了。我想起了以前柏慧诉说的一个梦境,那究竟是什么时候,我已经不记得了;但那的确是留给我印象至深的、一个关于柏老的奇奇怪怪的梦——她说梦中也是一个夜晚,泛着淡淡月色的夜晚——夜深人静时,爸爸在楼上突然变得狂躁起来。他穿上了轻便的鞋子,跑出了校园。离这所学府南部二三公里的地方是一座小山,他一口气跑进山里,只一会儿就变成了一只奇怪的动物:毛手毛脸,毛儿闪着吓人的浅红色,颌下是濡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