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火归一(第3/4页)

第二次从网罗中逃脱,但他算错了向后跳出的距离,一脚踩在竞技场上一块潮湿的污迹上。马可在头上舞了个剑花封住网的来路,同时探出左臂用盾接了三叉戟一声重击,但他吃力的样子引起了观众的担心。总督不屑于里卡斯大呼小叫的评论,回头看向不动声色的伊蕾内。“成败在此一举。”总督说。“必败无疑。”伊蕾内回答。“这不是平日里的他了,”里卡斯又说了一遍,“他要为此付出代价,努比亚人不会再给他机会,一看就知道。”在远处,几乎一动不动的马可看来已经意识到错误;他把盾举在高处,紧盯着收回的网,距双眼两米开外挥舞的三叉戟令他眼花缭乱,睡意萌生。“你说得对,他不比从前了。”总督说。“你为他下注了吧,伊蕾内?”马可伏下身即将跃出,他在皮肤上,在胃的深处,感觉到人们已经把他抛弃。假若他能有片刻的镇静,他或许可以打破束缚的绳结,那无形的锁链从后方遥遥袭来但无法确认其所在,有时是总督的请求,重金相酬的许诺,同时也是出现一条鱼的梦,而现在,一切都无暇顾及,他觉得自己就是梦中的鱼,面对着眼前舞动的网罗,那网罗仿佛要把帷幔缝隙间的每一缕阳光都捕了去。到处都是锁链,陷阱;他威胁似的猛然将身子一挺,观众为之喝彩,而戟网斗士第一次向后退了一步,马可选择了唯一的出路,困扰、汗水和鲜血的味道,面前必须予以击败的死亡;有人在微笑的面具后面想着他,有人曾经渴望拥有他,当他踏在那个濒死的色雷斯人身上的时候。“毒药,”伊蕾内在心里喃喃自语,“有一天我会找到那毒药,但现在接过他递上的酒杯吧,你要变得无比强大,等待你的时刻。”停顿好像延长了,好像幽深叵测的巷道在延伸,其间时断时续回响着那个报数字的遥远的声音。让娜一向相信真正重要的信息在某些时候是语言所不能传达的;或许这些数字有更深的意义,对那个专心聆听的人而言有着任何话语都无法比拟的意义,就像对她而言,索妮亚的香水味,临走前手掌从她肩头滑过的轻拂,都远比索妮亚的言语更具意味。但索妮亚自然不会满足于隐含的信息,她恨不得用上所有的言语来表达,来尽情品味到极致。“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很残酷,”索妮亚又重复一遍,“可我不爱演戏,我宁可跟你说实话。”五百四十六,六百六十二,二百八十九。“我不在乎她去不去你家,”让娜说,“现在我什么也不在乎。”并没出现另一个数字,只有一阵漫长的沉默。“你在听吗?”让娜问。“嗯。”罗兰说着把烟头扔进烟灰缸,不慌不忙地寻找白兰地酒瓶。“可我就不明白……”让娜开始了。“拜托,”罗兰说,“这种事谁也弄不明白,亲爱的,再说明白了也没什么好处。我很抱歉,索妮亚太着急,这些话不应该让她跟你说。该死,这些数还有完没完?”那个细微的声音,让人想到一个秩序井然的蚂蚁王国,在一片更临近也更厚重的沉寂下继续着详尽的计数。“可是你,”让娜不知所云地说着,“那么,你……”

罗兰喝了口白兰地。他一向喜欢字斟句酌,避免浮泛的词句。让娜会把每句话都重复两遍,三遍,每一次有不同的语气;且让她说去,喋喋不休,而他要斟酌最简洁的理性的回答,使这可悲的冲动恢复正常。一记佯攻和一次边路冲击之后,他用力舒了口气,直起身;有个声音告诉他这一回努比亚人将改变进攻的顺序,三叉戟将在掷网之先刺出。“注意看,”里卡斯给他妻子讲解道,“我在阿普塔·尤利亚见过他使这招,他总能让对手混乱。”马可未加招架,冒险闯进网罗所及的范围,向前一跃,直到间不容发的一瞬才抬起盾来,封住一道光芒般从努比亚人手中挥洒出的闪耀之河。他在网罗的边缘拦截,但三叉戟却已攻向下方,鲜血从马可的大腿喷出,剑由于太短只是徒劳地斩在戟杆上,一声闷响。“我说什么来着。”里卡斯高喊。总督出神地盯着他受伤的大腿,流淌到金色胫甲上的鲜血;几乎带着遗憾地想到伊蕾内会很乐意爱抚这大腿,找寻它的压力和热度,她会呻吟起来,就像他抱紧她弄伤她的时候一样地呻吟。今天晚上他会把这些说给她听,那会很有趣,端详伊蕾内的表情,寻找她完美面具上的薄弱点,她会故作漠然到底,就像她现在对这场打斗装出一种合乎礼仪的兴趣,尽管即将揭晓的结局能让一个乡野姑娘猝然兴奋得尖叫起来。“命运已经抛弃了他。”总督对伊蕾内说。“我几乎有点内疚,不该把他带到这个外省的竞技场;很显然,他的一部分留在了罗马。”“他剩下的部分就要留到这里了,外加我押在他身上的钱。”里卡斯笑道。“拜托,你别这样,”罗兰说,“这样在电话里说下去真是荒唐,明明我们今晚就能见面。我跟你说了,索妮亚太着急,我本不想让你受这个打击。”蚂蚁停下来不念数字了,让娜的话听得格外清楚;她的声音里没有眼泪,这一点让罗兰很吃惊,他都已准备好言语来应付意料中的暴风雨般的谴责。“不让我受打击?”让娜说。“骗人,没错,你又骗我。”罗兰叹了口气,放弃了回答,免得把谈话引向令人生厌的地步。“我很遗憾,不过你要是一直这样,我就要挂电话了。”他说道,他的声音里第一次出现了些许亲和的语气。“最好我明天去看你,不管怎么说我们是文明人,见鬼。”蚂蚁远远地数着:八百八十八。“你别来,”让娜说,听着言语和数字混在一起很有趣,你八百别来八十八,“你永远别来,罗兰。”闹剧,还可能拿自杀来威胁,就像和玛丽·约瑟,就像所有那些把分手当做悲剧的女人。“别傻了,”罗兰劝道,“到明天你就想通了,这样对两个人都好。”让娜没出声,蚂蚁在数整数:一百,四百,一千。“好吧,明天见。”罗兰边说边打量索妮亚的外套,她刚刚推门而入,站在那里,带着介乎质问和嘲弄之间的神气。“她很会抓紧时间给你打电话。”索妮亚说着,放下手包和一本杂志。“明天见,让娜。”罗兰重复了一遍。线路中的沉默像一张弓似的伸展开,直到远处一个数字将它戛然截断,九百零四。“别再傻瓜似的数数了!”罗兰用尽全部力气喊了一句,在他把电话从耳边拿开之前,听见在另一端传来一声忙音,那张弓射出了它无害的一箭。无法动弹,情知自己已无力避开即将袭来的网罗,马可面对着努比亚巨人,过短的剑在伸出的臂膀尽头停住。努比亚人将网松了些,又松了些,抡起来寻找最合适的角度,全场都呼喊着要他结果对手的性命,而他仍挥舞着网子仿佛要为观众的呐喊推波助澜,他放低三叉戟,同时侧身蓄力以便一击奏功。马可高举着盾冲向网罗,一座高塔迎着黑色的利刃轰然倒塌,剑深深地陷入在上方号叫的物体;沙子涌进他的嘴和眼睛,网罗徒劳地落在窒息的鱼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