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合(第2/6页)

尽管我讲的这些发生在过去,但那些片断和时刻在记忆里如此活灵活现,以至于只能用现在时态来讲述,就像再一次仰面躺在丛林中,紧挨着荫庇我们的树木,免得暴露在天空下。那是第三夜,那一天的黎明时分我们冒着吉普车加霰弹的攻击越过了公路。现在我们要等到另一个黎明,因为我们的向导被杀,我们仍然迷路,需要找一位老乡带我们买些食物。说到买我忍不住要笑,一笑又喘不过气来,不过在这件事上跟别的事一样,谁也不会违背路易斯的命令,食物要付钱,还要解释我们是什么人来干什么的。罗伯特苦着脸,在山冈废弃的茅屋里,在盘子下面留下五比索,换来我们找到的一点点食物,味道好极了,好像利兹饭店的佳肴——如果在那种地方真能吃得好的话。我烧得很厉害,倒是不喘了,正所谓祸兮福所倚,但我一想起罗伯特在空屋里留下五比索时的脸色就笑得喘不过气来,心里一个劲儿骂自己。该睡上一会儿,廷蒂站岗,小伙子们互相靠着休息,我离得远些,因为我察觉到自己的咳嗽和胸膛的呼啸让他们厌烦,另外我做了件不该做的事,在夜里有两三次,我拿叶子编成屏障,脸伏在下面,慢慢点着烟叶,找回一点儿活着的感觉。

其实那天唯一的好事就是没有路易斯的消息,其余一团糟,我们八十个人里损失了至少五六十;哈维尔在第一批里倒下了,“秘鲁佬”被打瞎了一只眼,挣扎了三个小时,而我什么也做不了,甚至当别人视线移开的时候也没能给他补上一枪。一整天我们都在害怕某个交通员(共有三个,冒着天大的危险,在军队鼻子底下活动)会带来路易斯的死讯。其实最好是一无所知,想象他活着,还可以有所期待。我冷静地权衡了各种可能,断定他已经死了,我们都了解他,能想得出这该死的家伙会怎样挥着手枪,无遮无挡地冲过去,后面的人忙不迭地跟上。不,洛佩斯会照顾他,只有洛佩斯能骗他几回,简直像哄一个孩子,说服他去做与他当时兴致相背的事。但是如果洛佩斯……着急上火没有用,无凭无据无从猜想,另外这样的安静很奇异,这样仰面朝天的安逸,仿佛天下太平,仿佛一切正在按计划履行(我几乎要说“完成”,那样未免太傻)。可能是因为发烧或者疲劳,或者是因为在日出前他们会像踩死一只蛤蟆一样把我们全干掉。但现在理应好好享受这段荒谬的片刻喘息,放松下来去观看枝叶在夜空下映衬出的图案。夜色明净,星光寥落,眯起眼睛观看枝叶如何摇曳形成随机的图案:万千的律动,时而聚合,时而交叠,时而分开,偶尔有来自沼泽的热风吹过树冠,便生发微妙的变化。我想着我的儿子,可他在远方,在数千公里以外,在那个国度里人们还可以睡在床上,他的形象仿佛幻影,渐渐稀薄,随即消失在树叶间,相反莫扎特的一段旋律却在我心里分外清晰,它一直陪伴着我,《狩猎》四重奏的起始部分,在温柔的小提琴声里蕴含着喊杀声的召唤,从蛮荒的仪式变调到冥思的明净恬适。我想着它,重复着,在记忆里哼着,同时感觉到那旋律和夜空下树冠的图案渐渐接近,相交,反复尝试组合直到图案成为旋律的有形化身。律动从一根低垂几乎拂到我头顶的枝条起始,攀升到高处,化做枝茎的扇面绽开,而第二小提琴是那更纤细的枝条,交叠进来使叶子化做右方的一个音符,朝向乐句的结尾,就此收结以引导视线沿树干下降,只要愿意,还可以从头再来。这一切也正是我们的反叛,我们在做的事,尽管莫扎特和树木不会知道,我们也在用自己的方式把一场笨拙的战斗转化为秩序,赋予其意义,使之名正言顺,最终引向胜利,好像多年的猎号轰鸣之后的旋律替换,最后的快板接续了柔板,仿佛一场与光芒的邂逅。路易斯一定会觉得有趣,如果他知道这个时候我把他比做莫扎特,看着他逐渐收拾起这场荒唐,将其上升为他的至高准则,凭着他的确信和激情将所有暂时的谨小慎微的理由置之脑后。然而做一个以人类为音符的乐师是何等苦涩,何等绝望的工作,在泥沼、霰弹和窒息之上编写这支我们原以为不可能的歌,这歌声将与林莽的树冠,与大地的子孙,往来唱和。对,这是发烧。想想路易斯会笑成什么样呢,虽然他也喜欢莫扎特,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