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第4/6页)

他记得当时有一架华美的日月四季屏风,现在那里换成一道苇帘。隔着走廊,可以窥见蝉声如潮的茶庭内火焰般的绿色。梅、枫和茶树等茂密的枝叶中,闪耀着夹竹桃的红蕾。脚踏石间参差的竹叶,减损了夏日的光艳,同后山杂木林空茫的白光相互辉映。

一阵扑棱棱的振羽声仿佛撞击到粉墙上,本多回头张望。原来是一群麻雀由回廊飞进院子,在粉墙上映出凌乱的影像,又忽地飞走了。

通向里间的唐纸隔扇打开了,本多不由紧并双膝而坐,现任门迹老尼被身穿白衣的徒弟牵着手,出现在本多面前。她一身洁白,外面罩着浓紫的披风,剃着清凛凛的光头。看来,她就是八十三岁的聪子了。

本多满含热泪,不敢正面仰视她的容颜。

门迹隔着桌子坐在他的眼前,她一如既往,依旧保有秀丽的鼻官和清炯的大眼睛。她虽然和从前的聪子大不一样,但一眼还能认得出来。六十年光阴瞬息即逝,自豆蔻年华至老迈色衰,聪子将浮世所带给人们的辛酸悉数豁免了。犹如院中渡过小桥姗姗而来的女子,由树荫走向太阳,容颜因光线变化若明若暗。如果说那时青春的娇媚好似花前月下的丽姿;那么,如今垂暮之年的优雅便是光天化日里的玉容。本多想起今天离开饭店时,那些京都女子的容颜,随着阳伞光影离合,凭借那种明暗变化,便可测知她们各自的美质。

本多所阅历的这六十年,对于聪子来说,难道仅仅是明暗相映的庭院中跨桥而来的那一瞬间吗?

她一路走去,不是向着老衰,而是向着净化。她依旧冰清玉洁,美目流盼,古貌古心,通体澄明。聪子就像一枚结晶的美玉,半透明,半冷彻,坚硬而浑圆。她口唇莹润,虽密布皱纹,但一根根洗尽铅华,清纯,亮丽。那看起来越发团缩的身材,总是蕴蓄着华贵的威仪。

本多含泪低头致意。

“欢迎光临。”

门迹朗声招呼道。

“很冒昧地给您写了那封信,实在有些失礼。您欣然答应会见我,真是太感谢了。”

本多想着言语万不可造次,结果越发显得拘谨起来,听到自己喉咙管里憋着口痰,声音带着老年人的沙哑,自觉很难为情。他不由又加了一句:

“信是寄给执事师傅的,想必您也看到了吧?”

“是的,我拜读过了。”

谈话到这里,暂时冷场。徒弟趁此撇下门迹悄悄离开了。

“过去的日子很令人怀念,如今我也老成这副样子了,今天不知有明天。”

听说门迹看了信,本多顿时来了兴头,言语也有些轻佻起来。这时,门迹微微摇晃着身子。

“读了信,觉得您对禅门甚为热心,看来也是一种佛缘,所以才决定见面的。”

本多的内心尚残存着一两滴青春的余沥,听了这话立即涌流出来。他仿佛又回到六十年前向老一代门迹逐一畅抒年轻人热情的那个日子。于是,他抛掉一切客套,继续说道:

“那时为了清显君的事到这里来做最后的恳求,可是老一代门迹没有让我见您。后来想想,那也是不得已的事。不过,当时总觉得有些悔恨。不管怎么说,清显君是我最好的朋友啊!”

“那位清显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本多惊呆了,他睁大眼睛。

本多虽说有些耳聋,但这句话是不会听错的。门迹这话的意思太不近人情了,他只能认为自己是幻听。

“啊?”

本多又反问一声,他想让门迹再重复一遍。

“那位清显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门迹又把相同的话重说了一遍,但脸上没有丝毫耍弄手段、故作韬晦的影像,反而像童女一般,带着天真而又好奇的神情,从内心里不断流露出静谧的微笑。

本多终于觉察到门迹是想叫他亲口再谈一谈关于清显的事,一边提防着不可言辞失礼;一边又絮絮叨叨叙述了清显同自己的交往、清显的恋爱以及悲惨的结局。这些都是他一天不曾遗忘的往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