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第2/6页)

前方的路面上又横斜着几团树荫,靠近面前的,犹如破旧而剔透的帘影;离得稍远的,就像丧服带子,横卧着三四块浓黑的阴影。

本多拾起掉落地上的一颗巨大的松毬儿,借此他又坐在巨松根上歇息了。周身沉重,疼痛而又灼热,疲劳没有发散出来,变成一根弯曲的尖锐而锈蚀的钢丝。他摆弄着那颗捡起的松毬儿,一片片干枯而张开的焦褐的鳞片,硬硬地刺疼了他的手指。周围生长着鸭跖草,花瓣在烈日下凋零了,叶子如乳燕的双翼在欢舞,叶芽间极小的青紫的花儿萎缩了。背后的巨松,目之所及的青瓷般的蓝天,以及那未能扫净的云片,都一律可怕地干涸了。

填满四围的虫声,本多无法辨别清楚。所有的虫鸣都是同一基调的唧唧之声,以及夹杂其中的噩梦般类似切齿的声音,还有那徒然迫人心胸的铜铃般的鸣响。

本多再次站起身来,他怀疑自己还有没有力气走到山门。他一边走,一边用眼睛数点着前方路面的树荫。他要通过走路考验自己,如此酷暑,如此上气不接下气的攀登,究竟能跨越几多清荫?……然而,开始数点后,走过了三团树荫,前面松树枝叶的影子,遮住半边路面,到底算一个还是算半个呢?本多泛起了疑惑。

道路略略向左迂回,不多久左侧出现了竹林。

竹林自身也像人世上的聚落,自龙须菜般袅娜而纤细的嫩叶,至暗藏着恶意和偏执的深沉的墨绿,尽皆簇簇相拥,枝繁叶茂。

于是,本多又歇了片刻,擦了擦汗,第一次看到蝴蝶。远处看起来,那蝴蝶像一幅剪影,走近一瞧,浑身湛蓝,只在翅膀根部点缀着些许赤褐色,艳丽夺目。

出现了池沼。本多坐在池边栗树广大而碧绿的树荫下乘凉。没有一丝风,青黄色的池沼,水马在水面上划出道道波纹。池子一角横倒着枯萎的松树,桥梁一般悬在空中。只有这棵朽木,周围荡起细微的闪光的涟漪。那一圈圈涟漪,搅乱了辉映于碧空的暗蓝。倒卧的松树至叶梢通体泛红,抑或枝条扎入池底的缘故,树干没有浸水,于万绿丛中,全身化作赤铜色,依然保持站立的姿态,原样不变地躺卧在那儿。毫无疑问,它仍然是棵巨松。

一只蛱蝶从尚未秀穗的芒草和狗尾草之间摇摇摆摆地飞旋起来。本多站起身子,似乎要去追逐那只蝴蝶。池沼对岸是苍绿的桧树林,一直蔓延到这一边来,道路上的清荫也徐徐增多起来。

汗水透过了衬衫,连背后的西服都浸湿了。闹不清是热汗还是油汗。上了年纪之后,还未曾像这样大汗淋漓过。

桧树林不久让位给了杉树林,这一带长着一棵孤零零的合欢树,一丛翠绿夹持在杉树刚健的针叶之间,午梦般纤弱而柔美。这使本多回忆起在泰国的往事。此刻,又一只白蝴蝶款款飞翔起来,为他引路。

道路出现了急弯。快到山门了吧,他想。这里杉树林渐渐幽深,吹来阵阵凉风。本多的脚步也变得轻快多了。路面看起来到处是条条块块,刚才那里是树荫,眼下映射着阳光。

白蝴蝶摇摇晃晃飞进幽暗的杉树林中。落日的余晖如雨点洒在凤尾草上。白蝴蝶掠过光明灿烂的凤尾草,翩然飞向林木深处的黑漆大门。本多纳闷,这里的蝴蝶为何都飞得这么低呢?

过了黑漆大门,山门已经出现在眼前。终于到达月修寺山门了!本多越来越深切地体会到,六十年来,自己仅仅是为了再访此地而坚持活过来的啊!

本多站在山门前,透过门内一眼瞥见门厅前边那棵陆舟松。本多几乎不敢相信,现实中的自己竟然站在这里。他舍不得就此钻过山门,奇异地感到疲劳蓦地消失了,只是伫立于左右各有一座小耳门,装饰着十六瓣菊花纹路屋瓦的山门门柱旁边。左边门柱上镶着“月修寺门迹”的门牌,字体纤丽,娟秀。右边门柱张贴着字迹漫漶的木牌: